耳后神经痛按摩哪里:[原创]《狂人日记》：一个多重内涵的复合型文本 【猫眼看人】

[原创]《狂人日记》：一个多重内涵的复合型文本1436 次点击20 个回复0 次转到微评 我是范美忠 于 2011-5-31 11:15:02 发布在 凯迪社区 > 猫眼看人前言

《狂人日记》是中国新文学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也是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是鲁迅长久沉默之后的第一声呐喊。该小说因其形式的独特，作品内涵的深广，作者情感表现的热烈， “吃人”论断的极端，“救救孩子”的呐喊而不仅在当时让人感到振聋发聩，现在也依然散发着迷人的艺术魅力。《狂人日记》诞生九十余年来，无数的作家、学者甚至业余文学爱好者都对它的内涵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详尽分析。然而，经典的主要魅力之一就在于其阐释不尽的内涵，不同的读者在不同的时代都可能读出不同的感受和理解。
下面我将不关心专家学者就这部作品说过什么，而仅就自己的理解，从“吃人”内涵分析，“吃人”批判的价值依据，“吃人”原因分析，“狂人”形象分析，鲁迅立人思想的根本性缺失，世俗神学政治伦理学建构，多重内涵的复合型文本，双重视角的互否结构等八个方面来对作品进行解读和评论。

一；“吃人”内涵分析

“吃人”是《狂人日记》中的核心语象，如果不厘清它的真实涵义，我们就不可能理解这部作品。那么“吃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从文学批评的三个层面来展开分析，即作者说明，文本细读分析和读者的创造性解读。

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

  首先看作者自己的交代：“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有些人抓住这句话不放，以为这就是《狂人日记》的主旨所在，“吃人”也就是“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其实，就文学作品而言，作者对创作意图的交代也未必作得准，因为创作中必然有作者自己理性考量的创作意图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层面；其次，有些私人动机作者也未必愿意完全交代；第三，我们都知道，新文化运动在当时发起了对家族制度和儒家礼教的猛烈批判，吴虞，李大钊和周氏兄弟等都是此一批判的干将。因此，鲁迅此一回溯性交代，未必不是向主流话语的靠拢，从而遮蔽了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和作品的独特性；第四，越是伟大的作品，越可能超出作者个人的范畴而达到民族精神甚至人类精神或普遍人性心理原型挖掘的深度和反映整个时代精神的广度。作者本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关系，因为他本是被上帝或历史选中来承担这样的使命。
 首先我们来看“家族制度”和“礼教”为何会吃人？“家族”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单位，所谓“家族制度吃人”是指个体被纳入家族的血缘等级关系格局中，从而，伦理共同体吞没了个体，个体变成了伦理的存在而非本质的存在，整体的存在而非个体的存在，被压抑的存在而非自由的存在，个体存在被遮蔽压抑且被工具化了。那么“礼教”何以又会“吃人”呢？“礼教”是儒家核心理想“仁”的外在化制度化程序化，以外在规约的方式来达到“仁”的理想，以上下尊卑各安其位的尊卑等级结构来达到秩序，国家政治权力结构和家族制度亦赖“礼教”而得以维系，因此家族制度吃人与礼教吃人又合为一体；“礼”者，亦“理”也，宋儒将儒门核心伦理语词“仁”加以概念化形而上学化，并提升到了终极本体的高度，这样，礼教的内核即由合天理人欲一体的“仁”变成了“理”，“理”与“欲”二分，“理”变成了外在于人性并对自然人性构成压制的僵化道德命令，这样的结果必是“存天理，灭人欲”，所谓“礼教吃人”又即“天理”吃掉“人欲”，于是在明清就出现了强烈的反弹，一些思想家认为“天理即在人欲之中”，而新文化运动中对礼教对仁义道德的批判恐怕也跟明清这一思想路径有内在的关联，而不仅仅是受到近代西方人本主义的个性主义，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
  但鲁迅在文本中实现了这些意图吗？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具有独特原创性的作家对时代思想主潮的疏离和作者表面意图与文本真实蕴含的分裂。我通读文本，几乎没有发现对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的揭露，最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哥哥吃了妹子我也吃了妹子几片肉”可以被解读为“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

文本细读出来的吃人

 下面我将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来挖掘“吃人”内涵。
第一，既得利益者传统维护者反改革者的吃人。狂人最初感到被吃的恐惧是赵贵翁似乎想害我，原因“只是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狂人日记》写于1918年，廿年前即1898年，正是康梁领导戊戌变法的时间，所谓“把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很可能即指康梁领导的戊戌变法对传统政治伦理科举制度等各个方面的批判和改革。在这里狂人的身份与近代批判和改革传统先驱的身份重合了。那么，此处赵贵翁想吃我就是指既得利益者保守势力对改革者先驱者的迫害，这显然跟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没有关系。
 　　第二，强者吃人和被吃弱者的吃人。“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知县，绅士，衙役和债主这里无疑也是吃人者。而“他们”这些人则是指被压迫者。在狂人看来，这些人应该敌视的是赵贵翁（知县，绅士，衙役，债主）一类的人(赵为北宋皇帝的姓，而且“贵”，自是权势者的象征，“翁”者，“老人也”，亦可能是家族守旧势力的代表；赵宋亦是理学兴盛的朝代，“赵贵翁”是否亦跟理学礼教有关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敌视我远甚于敌视那些侮辱压迫他们的人！此处狂人有点没想通。
这种意义上的“吃人”又跟“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把“礼教”视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部分的话，那么最多被吃者被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毒害这一点可以被视为“礼教”吃人。
第三，小孩子的吃人。“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小孩子也想吃人，狂人认为那是他们娘老子教的，那么小孩子的想吃我不过表明“小孩子”是被传统的吃人意识形态所毒害，也就是被吃，这或者可以叫做“礼教”吃人。
第四，实际的吃人。前面的礼教吃人也好，压迫也好，都不过是“吃人”的象征内涵。但“吃人”所指不仅只此，还有实际的吃人。
“就是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史书上早有记载，荒年出现过吃人现象，但这里被挖出心肝油煎了炒来吃的原型人物明显是因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而被其卫兵挖心肝炒吃的徐锡麟。徐锡麟是革命者，此处的吃人就并非完全写实，亦象征先驱者反叛者的被迫害，而狂人亦以反叛和启蒙的先驱者而自居，那么这种被吃恐惧就包含反叛者革命者被迫害的恐惧，所谓“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当包含这样的恐惧在内，这跟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都毫无关系。可以归入第一类吃人里面去。
第五，被伦理正当化的吃人。“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意识形态制造者把阶级敌人把要吃的人妖魔化非道德化敌人化，从而建构起吃人的伦理正当性，“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吃人者平时是把自己掩盖起来的，他们为天下苍生，为人民服务和八荣八耻等口号喊得山响，但你如果要揭穿他，你就变成了诽谤者，阶级敌人，反革命暴乱者和恶人。吃人者的反复无常，冷酷无情，外儒内法的面目就暴露无遗，但吃人者要被大家认可，使吃人局面能够长久维系，则必须以正义的名义来将吃人正当化，因为与正义失去关联的纯粹暴政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
第六，被仁义道德掩盖的历史政治吃人。“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此处主要是揭露历史政治其实都在吃人，但却被仁政，仁义道德这样的历史政治和伦理谎言欺骗叙述所掩盖，“仁义道德”的吃人似乎就是礼教吃人，但这里的主旨不是礼教本身对个体的压抑，而是指“仁义道德”“礼教”充当了掩盖吃人真相及把吃人伦理正当化的工具。应该也算“吃人”。
第七，充当吃人帮凶加入吃人集团炮制吃人意识形态以获得吃人机会的吃人。“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
医生一方面叫狂人不要乱想，也就是认可吃人意识形态的欺骗而不要试图去揭穿真相；如果达不到效果，则说对方是病人，是反革命是疯子，这样吃人将被伦理正当化。这里医生是炮制吃人意识形态的知识人的象征。
第八，我的哥哥也吃人，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跟吃人有关联因而有罪责。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对亲人吃人的震惊；“吃人的是我哥哥！”再次重复，可见此一发现对我心灵震动之强烈！“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侧重点从对亲人之罪的震惊转向我与吃人者的关联；“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强调尽管我被人吃了，我是受害者这一点也不能免掉我的责任。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狂人以为自己以及亲人不吃人，与我无关的人都吃人，吃人的人有罪非正义，我与吃人之罪毫无关系，因而绝对正义，所以才有义正词严审判他人吃人之罪的义勇和正气。长兄为父，我和哥哥的关系似乎跟礼教和家族制度都搭上了关联，哥哥吃我是礼教和家族制度吃人。大哥跟医生合伙，并且还有吃人的道理，似乎说明大哥跟医生的伦理价值共识，他们共同判定我为狂人，于是大哥参与吃人。但既然是我哥哥吃人，以我跟哥哥的血缘关系，焉得没有责任？此处自身之责的觉悟，使我的绝对无罪无责开始遭到怀疑。　
第九，狂人自己也吃人，个体与民族历史身份的重合。狂人从压迫者吃人，小孩子吃人，被压迫者吃人，仁义道德吃人，意识形态知识人吃人，我哥哥也吃人，亲人吃亲人到作为吃人批判者的狂人自己也吃人的觉悟。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可能是哥哥把妹子的肉混在饭菜里暗暗给我吃，我被哥哥毒害，我虽吃人，但是无意，是被哥哥所象征的家族制度所毒害。这里狂人虽认识到自我之罪却仍然没有觉悟到吃人的根本原因是人的原罪，仍以为人之所以吃人只是后天制度伦理的原因。但当他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的时候，狂人的个人身份已经与民族历史身份重合了，当狂人（鲁迅）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把整个民族历史的人性原罪都担在了身上，所谓肩住黑暗的闸门是也。这种对民族历史之罪的担负是鲁迅内心感到极度黑暗的重要原因，他被民族历史的罪和自己的罪钉在了十字架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鲁迅是无神论文化下民族的准基督，有意思的是，鲁迅在《复仇•二》中曾以基督形象自喻。
     第九，创造性解读出来的吃人。鲁迅揭示的中国人四千年来都在吃人，亲人吃人，自己也吃人的状况从根本上来说只能是原罪吃人，即人的实存状况与自身神性本质的疏离导致的存在之罪，否则所有人都吃人的陈述是不客观不真实也是过于极端的。人性原罪的吃人是鲁迅无意中揭示出来的，所以狂人的思路显得很混乱，因为鲁迅在思想上并无此一清晰认识。
经过以上对文本的细读和创造性解读可见“吃人”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综合起来：有实际的吃人，象征的吃人；权力压迫者吃人，被压迫者也吃人；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先驱反叛者被迫害意义上的吃人，狂人自己也吃人；成年人吃人，小孩子也吃人；现实的吃人，四千年历史政治的吃人；赤裸裸的吃人，被遮蔽起来的吃人；伦理道德的吃人，被伦理正当化的吃人，炮制吃人意义形态的人的吃人；亲人吃人，我也吃人，吃亲人；原罪吃人。鲁迅揭示出来的“吃人”真相可谓触目惊心，鲁迅自己也认为此一发现关系重大。


二；“吃人”批判的价值依据

“狂人”的吃人论断，除了实际吃人是事实陈诉之外，其他意义上的“吃人”论断都是价值批判，因此必须要有“吃人”批判的价值参照系。那么狂人批判的价值参照系是什么呢？
首先是近代人本主义思潮。狂人见了“月光”才觉醒，对应于礼教吃人家族制度吃人，此处“月光”应象征人本主义的近代西方启蒙文化，狂人批判的价值依据是人本主义的近代启蒙价值（个性主义个人主义，自然欲望和自由天性）。
其次是人本然之善性。狂人又说“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鲁迅三十七岁时写的《狂人日记》，则三十多年前见过就是指他小孩子时候见过，此次之见当是指未受后天环境污染的孩子般的人性本然之善和自由天性的复苏。小说结尾喊“救救孩子”就建立在这一本然之善的假设基础上。狂人泯灭真性三十多年而不觉，接触近代西方人本主义启蒙思想影响之后方才明心见性，发见自身本然之善性。
第三是“真的人”的参照系，即存在的本质性建构。“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狂人说“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人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 
第四，可能尚有明清以来以自然人性论性灵论天真论反宋明理学的思潮之影响，需详细考证此一推想！


三；吃人原因分析

首先，赵贵翁等吃人，因为我踹了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狂人一旦见了月光之后，就感到害怕，因为以前不觉得活在吃人社会，现在觉悟了感到了吃人，而一旦感觉到就试图说出来，试图改变，赵贵翁的吃人即因对试图道破真相者反叛者革命者的恐惧和对既有价值既得利益的维护。
其次，小孩子吃人，“我明白了，这是他们老子教的。”狂人的解释，吃人因受既有的文化伦理社会历史现实的后天影响。
第三，被压迫者吃人的原因，狂人尚未想明白。他不知道，被压迫者也想“吃”他主要基于五个方面的原因：首先，狂人说出统治者吃人社会吃人，他们怕自己受到狂人的影响接受了狂人的观念而变成权势的敌对者和社会的不适应者，这种命运是他们所恐惧的，因而敌视“狂人”这种可能在思想上置他们于危险境地的人；其次，他们被人吃，但这是耻辱的事情，有伤自己的尊严，因而难以面对，只好自欺，好像自己并没被吃，自己是当家作主的主人翁。如果狂人告诉他说“你是奴隶，你其实被压迫被剥夺了。”他将失去自尊，你对他被吃处境的揭示就是打破他的自欺心理平衡结构，会导致他心理的分裂和人格系统的崩溃，这是被吃者敌视狂人的第二个原因；第三，被奴化的被统治阶级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他们的核心价值观被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所占有，是失去了自己独立精神和思想的意识形态载体，他们的敌视就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敌视，这里被吃者与吃人者的差别消失；第四，被吃者也是吃人者，吃比他们更弱的人。狂人以为他批判压迫者，理应得到被压迫者的支持，至少不应该受到敌视，却没想到被吃者亦吃人，你批吃人者就不仅仅是批强势的压迫者，也批到了被压迫者，一句话，你批了所有人，因此，所有人都将敌视你；第五，价值安全感受到威胁。每个人皆按照一套价值观来生活，如果你挑战和颠覆了他的价值观，他将感到虚无，感到崩溃，感到一种价值的不安全感，他们不敢承受自由，因而此种吃人，又是一种价值安全感之必须。比如民族国家的骄傲和圣人伦理道德是某些人的价值归宿和信心来源，你把民族历史社会现实说得如此黑暗，把仁义道德说成是吃人的工具，你否定了此二者即否定了他们心中的神，渎神者必受诅咒！甚至被吃！
四，仁义道德为何吃人（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抽空了仁的内涵的理变成了对人欲的外在压迫；把个体纳入整体伦理秩序中对个体存在的抹杀和遮蔽，个体被工具化非存在化；仁义道德成为遮蔽吃人真相和将吃人真相正当化的工具，因此也吃人。
五，环境影响和惰性。大家都不愿意跨过这一步，走出吃人状态。互相牵制，根源于封闭僵化的政治伦理结构，也根源于惰性。
六，当初野蛮人不进化，因而始终吃人。进化者为“真的人”，中国人始终是吃人民族是因为中国人的不长进。
七，无意中被蒙骗。“他未必不和在饭菜中，暗暗给我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
总而言之，或者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或者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

 　　　　　　　　　　　　　　　
四；“狂人”形象分析

何为“狂人”

鲁迅在本文中塑造的“狂人”这一形象具有相当典型的意义，“狂人”可以被认为是中国近现代启蒙先驱者的象征。那么“狂人”何以为“狂人”？
首先，精神病态的发狂。因为觉醒，产生孤独感黑暗感被迫害感，因精神分裂被迫害妄想而发狂。
其次，人皆以为狂。狂人因接受近代启蒙思想，以启蒙价值为应然批判中国之实然，而不为一般人所理解，一般人以其为狂人，此处“狂人”称号中神经病，二百五，神戳戳，书呆子气等含义皆有。
第三，狂妄。知识狂妄，自以为真理在握，是先驱者启蒙者，一般人是不觉悟者；道德狂妄灵魂狂妄，别人皆吃人有罪，单单自己无罪，自以为义，自居为神，试图对民族历史进行对道德审判和灵魂的终极审判。
第四，迷狂。狂人具有乌托邦的道德正义迷狂，他批伪仁义道德实为企图实现真正的绝对正义；理性迷狂，以理性的价值依据判定传统为罪，执迷于应然判定实然为彻底之黑暗与罪。

狂人觉醒的心路历程


狂人何以觉醒？因为受到近代西方人本主义启蒙思想和存在主义思潮影响（见《文化偏执轮》《摩罗诗力说》）：狂人产生了个体意识觉醒和人道主义意识。文中“月光”即此启蒙之光的象征。下面我将分析追踪狂人逐步觉醒的心理思想过程，并梳理出看似杂乱的狂人狂语中的内在理路。
狂人的觉醒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发现普遍吃人的真相；
第二阶段，探究人吃人的原因；
第三阶段，寻求改变吃人现实的办法；
第四阶段，觉悟到自己也吃过人。

普遍吃人事实的发现

狂人被启蒙价值之间光一照(启蒙,enlighten，真理即一束光一样的东西，它使我们的眼睛借之能洞彻黑暗看到真相），即从蒙昧中醒来，回复本然之真性，恍然觉悟到自身所处的乃是吃人社会，本土文化伦理乃是吃人伦理，从而产生被吃的恐惧感；狂人因觉悟而产生呐喊说出真相和改变吃人伦理和社会的理想和行为，从而产生被赵贵翁所象征的传统保守权贵势力迫害的恐惧感。不同的伦理价值基础产生不同的政治社会结构，新的伦理观产生新的政治，观念之后就是行动，旧伦理对新伦理的敌意太自然不过了；狂人认为人吃人乃是后天糟糕的环境影响所致，认为人要有现实的仇恨才会吃人，故对孩子想吃我的心态感到不理解，只好理解为娘老子教的；又对被迫害者之敌视自己感到不解。
狂人通过狼子村吃人的事，了解到现实中的吃人，因担心自己被吃和对吃人现象困惑不解而研究历史（鲁迅辛亥革命后到写作本文之间研读古书研究中国历史查找病因，无这一阶段的思考就没有《狂人日记》这一作品），才从史书上发现了吃人事实的普遍性（“这历史没有年代”）和吃人伦理的欺骗性（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狂人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狂人因此悟到，吃人乃是历史现实的普遍真相，那么，他们要吃我就不仅仅因为我是先驱觉醒者，我跟他们何无须要有什么仇，因为我是人，他们就要吃我。
医生来看他，医生被狂人认为是对吃人进行辩护和掩盖吃人真相的传统意识形态知识人。因为他要“我”不要乱想，企图掩盖真相，控制我的思想；而且诊断“我”为“狂人”，以知识权威的身份判断“我”为非人，把吃“我”的行为正当化。狂人发现自己的哥哥也参与吃人，此一发现打破了狂人无辜无责的幻觉，从而发现了自己与吃人的关联。自己的哥哥吃人，我即与吃人有关；我是吃人的人的弟弟，我即有责。医生和我哥哥吃人不仅因为他们实际上吃了人，还因为他们并不是无意吃人，而是认可吃人伦理，因为他们“不但唇边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心思。”这就跟被蒙骗的无意吃人的人不是一回事了，他们更加不可饶恕。“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吃人伦理有辩护者还有打手！
这种对“吃人”普遍存在和吃人天然合理的伦理的发现导致了狂人对历史和现实的极度黑暗的感觉。 狂人还意识到吃人者一般不会轻易直接暴露吃人的本质，认识到他们不愿意担负罪名的迫害办法，就是以道德的名义逼“我”自戕。

吃人原因的研究

了悟到“吃人”事实普遍存在的真相之后，狂人开始探究“吃人”现象如此普遍的原因。他得出的结论有两个：一，历来惯了，不以为非；二，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前者是认识问题，后者是人性堕落。于是狂人企图揭示吃人真相，批判吃人的不合理，从而劝转吃人的人，这就是知识价值启蒙。

知识价值启蒙

这里出现了狂人和一个青年的对话，他问“吃人的事，对么？”“不是荒年，怎么回吃人？”伟大的以德治国的国家怎么会有吃人这回事？但狂人很执拗，他偏要问“对么？”（狂人问的是价值判断而不是事实问题，显然他对自己吃人判断的真实性毫不怀疑）。青年觉得这种事情不该问，并转而说狂人在说笑话，从而试图把狂人的问题滑稽化以消解问题并消解狂人的启蒙意义，并进而以“今天天气很好”来转移话题并避免较真下结论。狂人仍然问“对么？”青年只好否认吃人事实的存在，最后在无可否认的情况下，肯定吃人之合理性，因为从来如此。狂人依然执着，他要质疑“从来如此”的合理性。而青年人说出了一句经典的话：“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边吃人，一边满口的仁义道德，你却偏要说出大家在吃人，那么显然你不道德，你是对人性的污蔑是对政府的诽谤，你显然打破了潜规则，也就无法加入吃人集团了，被判十一年成为人民公敌的结局是逃不掉了。如果不批倒你，岂非证明我们都在吃人？因此你说便是你错。
这里狂人显示除了偏执较真，绝不妥协的性格特征。
于是，启蒙者的悲剧在于，关键不是狂人说出的是否真相，他的道理是否正确，而在于只要他说了这个世界是吃人的世界，人人都在吃人，他就错了。错在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