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化和中风化的区分:俄罗斯灵魂的旷野流浪 (评论: 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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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灵魂的旷野流浪

2010-06-26 11:30:27   来自: Songs (岁既晏兮敦华予?)


   《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内容最丰富最深刻的一部作品。在这部作品中有各种极点存在——恶的极点,贪欲的极点,痛苦的极点以及爱的极点。在动荡变化的情节中,这些极点可以被统一在一个中心之中,这是这部作品的一个伟大之处。
   我从未读到过,人的思想可以深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人可以对上帝如此怀疑,把上帝踩在脚下,又一次次流着泪跪在他的面前,人可以生活得如此痛苦,却又对这个生命爱得这样深。《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伟大的,它写出一种人性的维度:如此痛苦,又如此爱。人的两极被大大地拉大,在这两极中,人自我丰富的可能性更大的了。这种丰富性又会导致两极:是膨胀的淫荡和贪欲,与贞洁的信仰和善的两极。无论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是《罪与罚》,《群魔》,陀氏的作品中,很少有处于中间状态的人物。他们时而被天上的光照耀着,时而落到地狱之火中被燃烧。
   我始终认为俄罗斯的文化属于大地。无论是在普希金笔下俄罗斯广袤无垠的山峦与树林,还是在果戈里与契诃夫笔下畏畏缩缩的小人物,都是俄罗斯的大地。雪是俄罗斯的雪,山是俄罗斯的山,人是站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活着的人。只属于俄罗斯。在陀氏这里,我们总能看到在这片土地上仰望天上的人,他们是为站着的这片土地而仰望。
   别尔嘉耶夫说:“如果所有的天才都是民族的,而非世界的,是以民族的方式表达全人类的东西,那么,这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尤其正确。他是典型的俄罗斯人,地地道道的俄罗斯天才,是我们伟大的作家中最俄罗斯的。” 《卡拉马佐夫兄弟》实在伟大,凭我年轻的眼力,我不敢妄言说能把此书的精髓全部领略,只能谈谈自己的浅见,有一些甚至与文学评论家相悖。但这就是人生。我们不该在一生的开头就把自己的未来全部设想好,不应该希望人的思想一成不变,不应该向往平板式的人生。在思想的变化中有剧烈的火光,我觉得这就像柏拉图所说的美:“这种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比其他一切都强。”
  
   陀氏像普罗米修斯盗下的火种一般,从天上落下,摔碎在大地上熊熊燃烧。《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时间跨度并不长,但像旋风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剧烈变动,用思想的旋风充满了整部作品。我很想找到所有思想的起点,从那个起点说起。卡拉马佐夫式的精神——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源头。
   乍一看,卡拉马佐夫式的精神似乎来源于老卡拉马佐夫,那个无限放纵自身淫荡本性的男人,随后,落到了三个儿子的身上:德米特里,伊万与阿辽沙。德米特里疯狂地与父亲争夺着格鲁莘卡的爱,伊万冷漠而理性,内心充满怀疑与对世人的责问,阿辽沙是个俄罗斯修士。他们三个是大不相同的,但都在各种场合提到过自己身上的这种卡拉马佐夫精神,承认自己正是处在父亲邪恶的巨大阴影之下。老卡拉马佐夫与三个儿子,我能在他们四个人身上找到一种共性,而这种共性却并不是如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邪恶下流的卡拉马佐夫家族的精神”,而是一种贪婪与对贪婪的执着,却并不是邪恶的。
   这正是一切的起点。老卡拉马佐夫的贪婪是对一切淫欲的放纵。他喝酒,贪财,好女色,“在纵欲这点上常常像毒虫一般残忍”,但“有时喝醉了,会一下子感到直透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能使灵魂崩溃的震荡” 。大儿子德米特里对心爱的女人一爱到底。他的思想处于时刻的转变之中。他行动得太快,当他有一霎那的顿悟之时,“他想马上行动,马上着手做这件事,拿出不可阻挡的卡拉马佐夫精神来,什么也不顾忌,说干就干。” 伊万是整本书的核心人物,他的贪婪在与生,在于崇高而痛苦的思想。阿辽沙渴望至高的善,他在寻找信仰。与卡拉马佐夫们的贪婪相对的,是佐西马长老的平和与对人的净化。然而在整本书还未过半的时候,佐西马长老就早早离世了。情节就该这么发展。陀氏想看到的,正不是所有人的净化与对至善的顿悟,而是他们这痛苦的挣扎,他们对自我一遍又一遍的拷问。如同战场,定要战个血肉横飞。
   这种贪婪与执着岂是我们能够轻松看过,付之一笑的。这就是人,从柏拉图以来就在苦苦求索本原的人,像浮士德一样痛苦追寻的人。在《会饮篇》里,第俄提玛对苏格拉底说道:“不用怀疑,苏格拉底,你只须放眼看一看世间人的雄心大志,你就会觉得它毫无理性。”因为凡是可朽者都在追求不朽。人会追求不朽,追求自由,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可以越过,卡拉马佐夫兄弟身上,有这种强烈自我意志的放大。这是一切痛苦与终结的起点,是俄罗斯民族独有的启示录精神。这并不是邪恶而黑暗的。在渴望之中人才会有思想,因思想人才得以高贵,因思想人会体会到自我真正的活。有许多营营碌碌的生活,我不觉得这种生活比“邪恶”的卡拉马佐夫们过的生活更有意义。
   佐西马长老对伊万说:“感谢造物主吧,他给了您一颗高贵的心,能为这种痛苦煎熬的心,能去冥思苦想,探索崇高的东西。因为我们的住所在天上。”
  
   伊万的平静冷漠,在他叙述《宗教大法官》的过程中被瞬间掀翻。在他冷漠理性的外表下有狂风般的思想存在。他信上帝,信耶稣。尽管没有人会认为,在他疯狂的对上帝的责难中有对上帝的信仰,但是我认为他信。他一切反叛的言辞都是源于信。在他的信仰中,他看到时间有那么多的恶,他看到为自由要付出多么沉痛的代价,他看到尘世中人们对不自由的幸福是这样热爱。他冷眼旁观,心里在流泪。他走的路是一条基督之路,孤身一人,摒弃一切施予的恩惠与幸福。“伊万追求的不是钱财,不是安逸,他追求的可能是苦难。”是思想!接受强制给与的和谐与幸福,人不应当这样!人不应当在吃饱和享受之中思考寻找生活的意义,应当从头开始,从苦难开始,从拒绝一切幸福开始!
   伊万信上帝。他在对上帝责难。他问上帝,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孩童要无辜地受苦?为什么人类会为愚蠢的幸福做出连禽兽都不如的行为?为什么自由地生活着的人比不自由的人痛苦万倍?人类不是上帝之子么?可是人类担当不起精神自由的重负!人类与上帝正在分道扬镳。人类没有了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爱,也失去了对上帝的最真实最虔诚的爱。人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挟带着科学、技术、盲目的信仰,以及把全人类分成一个个碎片的力量。世俗社会认为,满足欲望、扩大欲望、甚至还应该拥有更多的欲望——这便是自由。人性中有更高级的一部分,被排除在生活之外。“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伊万说,在思索中把心脏折磨得阵阵绞痛。在靠近真理的过程中,伊万步履蹒跚,“我还是要活下去,一旦从杯中泯了一口,就再也不愿舍弃它,直到把酒喝干为止!”因为,“有一种力量,它什么都受得了,那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卡拉马佐夫式下流的力量。”
  如果说伊万的人格爆发就是从《宗教大法官》开始的,那么德米特里的爆发始于他以为误杀了老卡拉马佐夫的那一时刻。他癫狂的个性在此却有了一个转折。他在纸上写下:“我要为一生处治自己,我要处治自己的一生!”
   可以说,在此之前,德米特里与老卡拉马佐夫争夺格鲁莘卡的爱,他只是处在一种冲动的情绪之中,而在此之后,他的爱经历了磨难。当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恍惚中想从飞奔的马车上跳下去,取出手枪一了百了。然而在这样的折磨中,他对格鲁莘卡的思念,仅仅对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使他激动地喘不过气来。他就这样复活了,他决定活下去,他决定用处治自己的一生活下去。在生的沉重与死的轻盈的当口,他要活下去,而且是带着罪地活下去。当他决定了这一切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有娃子在哭,有房屋被烧毁,有瘦弱的母亲站在那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恻隐之心在他的胸臆中油然而生,他在哭,他想为所有的人做点什么,让娃子再也不哭,让又黑又瘦的母亲再也不哭,让每一个人从这一刻起都不掉眼泪。他想马上行动,马上着手做这件事,拿出不可阻挡的卡拉马佐夫精神来,什么也不顾忌,说干就干!”“他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我很爱这一个瞬间,我总觉得,若是人生值得活,那么这种瞬间的顿悟最值得经历。德米特里曾经是多么放荡不羁,简直要成为第二个老卡拉马佐夫。然而雷击般的命运给了他一巴掌,让他站在悬崖边选择生,还是死。若非如此,人怎能察觉到生是怎样一种痛苦,怎么察觉到人是多么留恋生命。
  
   伊万逡巡于他的基督之路上,他走在比世人更高的地方,步步艰险。德米特里的苦难之路已经结束,他受生的驱使,决定为那一种值得活的生命而活。还有一个俄罗斯修士阿辽沙,在他和佐西马长老的身上,有陀氏探寻着的完人形象。他们宽容,平和,能在他人身上一眼看出恶的根源并予以净化。但从小待在修道院中的阿辽沙极少接触世人的生活,于是佐西马长老在临死前对阿辽沙说,离开修道院,回到凡世中去,“你将看到大悲苦,并将在悲苦中领悟幸福。”
   在我看来,伊万所有的问题,他所有对现实的责难都可以被解答。在宗教大法官之后,紧接而来的是佐西马长老的死前演讲。要一信到底,要会亲吻大地,要用眼泪滋润泥土,要爱如痴如醉的境界。“活着便是天堂,我们人人都身在天堂,可就是不愿理解这一点。”然而,由于陀氏特殊的复调小说结构,个人的声音被放得很大,可是能统观全局的只有读者,或者作者一个人。
   俄罗斯有启示录灵魂,他们迷恋在俄罗斯大地无边的旷野上流浪。俄罗斯文学有悲伤的,充满宗教痛苦与宗教追求的道路,它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每一次读到阿辽沙哭着亲吻大地的时刻,我都想亲自体会一下,有哪一种信仰可以使人跪倒在大地上,有哪一种爱可以让人的嘴唇亲吻大地的泥土气息,有哪一种激动可以使人的眼泪的渗透到泥土里。但这对我来说不可能。只有在俄罗斯会有如此多渴望被拯救的灵魂,只有在俄罗斯能够放纵这般骄傲的思想。情感胜于理智,欲望胜于利益,倾听心灵的声音,而不是听从理性的呼唤。“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精神永远在互相角力。”俄罗斯文明因此具有令人忧伤的不稳定性,不惧怕苦难的降临。然而,离开了俄罗斯土地的人都会眷恋在故土上流浪的漂泊,一种迷人的气质。
  俄罗斯无法凭理智理解
  也不能用一般尺度衡量
  俄罗斯有一种独特气质——
  对俄罗斯只能去信仰。
 
   关于这本书,我无法停止思想。阅读,抄写,我会一遍遍翻开抄写的本子,一遍遍读陀氏大段的句子。
   卡拉马佐夫们的灵魂,只能在旷野流浪,注定要经历悲苦与焚烧,这是俄罗斯高贵灵魂的宿命。尘世是给人以痛苦的地方,不要畏惧,不要躲避。在这个尘世中有可以计量的财富与幸福,而有种至善无法丈量,甚至只能以路途的艰险为代价。陀氏苦苦叩问,人们能不能看到那遥远的至善。他因世人而苦恼,但他是相信人的。他相信人在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心灵会有剧烈震颤。即使生活会有颠覆般的变化,但是他相信人。人类不会因这重重的打击而灭亡,而会像卡拉马佐夫们一样,贪婪而奋力地活下去。
   无法凭理智理解,无法用尺度衡量。关于生活,关于自我,关于一个灵魂深处的秘密,我们只能去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