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肠道外文杂志:为什么要动我的钱袋子？——《站在纳税人这一边》序

为什么要动我的钱袋子？——《站在纳税人这一边》序

杂谈

雄才大略的拿破仑一生征战南北，从土伦到乌尔姆，从奥斯特里茨到博罗金诺，无役不与，战功卓著，若以一位杰出的军事家留名青史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是,拿破仑在为自己总结时却说：“我一生四十次战争胜利的光荣，被滑铁卢一战就抹去了，但我有一件功绩是永垂不朽的，这就是我的法典”。拿破仑所说的法典就是他主导制定的《法国民法典》，1804年公布后几经修订，现在仍然施行于法国。

“笔之力胜于剑”，拿破仑忽略赫赫战功以此自得是值得的，因为这部法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民法典，也是世界法制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具有广泛的世界意义，其内在的价值和思想即使到了今天也是光彩夺目的。江平先生曾经形象地概括过这部法典确立的精神，那就是：无论穷人或是富人都可以平等地拥有自己的“钱袋子”，享有财产权利。可以说，拿破仑法典第一次确定了私有财产的正当性，财产是神圣的，也是平等的，无论谁都不能任意侵犯。法典以凛然不可冒犯的姿态宣示：守住你的钱袋子！

钱袋子说的是财产权，而税收核心的问题也是财产权。不过民法典的财产权说到底是把钱袋子做大，装满，守住，是加法。税则不同，税是一只明显的手要从你的钱袋子里拿钱，要把你的财产拿走一部分，是减法。民法上的财产权是做大你的钱袋子，税则是要在你的钱袋子里掏钱。

本能地，你会问：为什么要动我的钱袋子？

一

曾经有一个说法，叫做：“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

税多，意味着从公民个人手里拿走的财产多，怨声载道，没有一个愿意，国民党的形象很糟糕。可是细想下来，税多固然不好，会多就好吗？开会要不要花钱？钱从哪里来？还不是税款么。税多了是收得多，会多了是支的多，核心都是要纳税人掏腰包，好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就泄露了一个秘密，领导国家的政府是不会创造一分钱财富的，政府大部分花销都来自于公民的捐奉——税，所以有“无产国家”之说。无产国家的另一面就是“财政国家”，即国家本物产，必来源于财政，财政主要表现为税收的征收与支出，由此，政府才有征税的理由，才有得以运转的经费，也才能够拿出钱来从事公共服务与社会福利。

问题是，政府凭什么动你的钱袋子征税呢？

有人说，政府有权管你，就有权征税。可政府的权力又从哪里来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逼着你得交税，夺取了政权之后呢，还用枪杆子吗？为什么也要交税？

有人说，政府是经我们选举产生的，是我们共同意志的体现，我们愿意有这样的政府管着，也就愿意拿出一部分钱交税养活他们，那里有我的代表，我当然要交。如果政府不合格了，就重新选一个，交税也是为我们自己。

以上的说法充分证明税的问题不是一个小问题。为什么交税，涉及的是国家观、政府观、公民与政府的关系等等重大的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税的问题就不能自圆其说，税的征收也就是非正义的，令人不能接受，动别人的钱袋子无异于抢劫。

在民族国家与现代政府产生之前，天下归私，一家一姓之王朝你生我灭，百姓财产在最大的流氓与最小的流氓手里抢来散去，赋税是官民矛盾之最。以我们熟悉的国度而论，王朝不是灭于财政破产，就是起于赋税沉重，官逼民反，皇权专制赋税带来的是无边的痛苦与无尽的浩劫，社会永远处在治乱循环，飘摇与动荡之中。在这样的社会里，赋税轻重上决于官府，百姓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权利，幸福不过是皇上的恩典与老爷们的仁慈，可怕的是，这样的恩典与仁慈几乎不会有，因为被征上的钱无论是贪渎、奢欲，总是不够花。税赋频频加重，百姓苦不堪言，奋起抗争，“抢劫抢劫者”，直至崩盘。

西方也好不到哪儿去，远的不说，三大资产阶级革命无一不与税收相关：失地王约翰与议会斗法，核心的问题还是钱不够花，要征税，争斗的结果是1215年的大宪章，确立了赋税必经议会同意原则，近代宪政由此展开。法国三级议会讨论的也是税收问题，大革命以国王人头落地终，现代财产平等保护制度则由拿破仑骄傲的《法国民法典》始，革命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同样，发生在北美新大陆的“波士顿倾茶事件”表达了人们对英王税收政策的不满，税收政策形成的垄断引发大范围抗议，终于酿成事件，导致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声枪响。

不论古今，无论中外，一提到钱的事都会让人脸红心跳，动谁的钱袋子，没个说法，不走个程序是不行的，否则王位不保,性命全失,这个问题很大。

二

历史上曾经存在过一种社会形态，在这种社会形态里没有表面的税收，只有不断的福利。人们拿着低廉的工资，却享受着较高的待遇：医疗、教育看上去跟免费得差不多。也有企业，但企业上交的是利润，税好像消失了。没有税的国家怎么也能够生活下去？统治者把这一切归为领袖的仁慈、制度的优越，阳光雨露，幸福仿佛恩赐。

仔细想来，肥硕的领袖再英明、想象的制度再优越，也不会像印钞机一样印出钞票，创造财富，钱从哪里来？说穿了，财富创造还是来源于民众，只不过是制度与宣传遮蔽了真相。试问：企业可以连年上交利润，利润里从哪里来的？民众为何连年低工资？应得的工资哪里去了？利润不过代替了税收而已。同样，福利不会是领袖个人掏腰包（尽管他有百万稿费也不会给你一分），还得来于国家财政，国家财政不还是民众的自我创造么？发动起来的宣传机器再强劲也遮蔽不了一个事实：幸福不可能来于虚幻的恩赐，只能来源于民众创造财富中的税收。由于遮蔽了税收存在的真相，民众的劳动果实就被窃取为领袖的礼物，成为“阳光雨露”，孰不知，给予你幸福的就是你自己。

遮蔽税收不但意味着政治上的不诚实，也麻木了民众的权利意识，抽调了公民最得以自立的那根筋骨，臣民仆地，使他们成为某种邪恶制度的殉葬品，这招儿很坏。

面对这样的制度，我们要说出真相：从来就没有恩赐的幸福。幸福的生活来自于每个人的创造，来自于劳动创造后的税收，也就是说，税不但养活着政府，也为美好的个人生活而存在，并且，只为个人而存在。

三

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政府拿人钱财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

从理论到现实，总有一大套说法证明着政府征税的必要性，原本不必多说什么，但是在程序的意义上问一句：政府征税的合法路径是什么？怎样才能能够做到拿人钱财时理直气壮？趁人不备的拿是偷，公然掠夺的是抢劫，哪一样都不能做到理直气壮，想来想去，做到这一点路径只有一个：人们同意。

人们同意最原始的做法是每个人同意，经济学家阿罗说不可能，古往今来的政治制度几乎也不能提供这样全面的例子。这样，每个人同意转换为他的代表同意，也就是说，税收问题必须由代表民众意志的议会才能够决定之。

征税必经议会的形象表达是“无代表，不纳税”，这口号在资本主义国家里呼啦啦回荡天空，很是响亮。道理很简单，议会里没有代表，就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公民的政治权利无法实现，那么政府对财产权的剥夺就失去了合理性，征税无异于抢劫。

韦伯说：“任何一切统治都试图去唤醒和培育人们对其合法性的信念”，税收问题更不例外。你见他开议会、颁诏书，讨价还价、装神弄鬼，目的都是要证明税的合法性与正当性。现代国家无论转型与否，在税的问题上都会有一套程序设计，希望民众承认其征税的合理性，避免反对。不同的是，有的国家是议会吵架，有的是枪杆子压迫，或创造一种新的话语体系遮蔽真相，方法虽异，却没有谁敢在这个问题上掉以轻心。

税收的合法性与正当性是税收正义的价值所在，只有解决了税的正当性后，税收公平才是可以讨论的，在这一点上，应该说税收正义在前，税收公平在后。现实中人们津津乐道于税收制度设计，其实是舍本逐末，正当性不解决，公平何在？就如，我们能够和违法婚姻状态下的男女探讨幸福吗？

常识的表达是：要想让人心服口服，要想理直气壮地拿人钱财不致反弹的路子就是纳税人的同意，在现代政治制度下，就是税收问题的议会化，只有这样，税才是可以交的。

有人说得精彩：什么是奴隶？就是没有代表权而遭到课税的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四

税收是文明的对价。

可历史上不文明的、野蛮的税收太多了，现代政治文明摈弃了税收的野蛮性，使税收逐渐走向法治，公开化、标准化，不但可质疑，还可以知情和监督。我们关注税收的正当性、合法性，是向税收文明靠拢，同时，人们更在意税款征上去以后是怎么使用的，也就是关于税的知情权与监督权。我们认为，满足纳税人的知情权，由他们监督，不怕他们监督，在这方面更能够体现税的价值内涵，更是税收文明的重要体现。

法治国家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要公布自己的帐单，告诉纳税人税款都用到哪里。公布它不仅是缓解政府与民众的关系，还有一种和的精神在，大家的钱怎么花，商量着来。尽管每个人都不是天使，都有损公肥私的自利倾向，但制度的设计使税款公开化，兽性向人性回归，也是一大进步。

有人主张建立和谐社会，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但，先把花钱的情况给我们说清楚，这一点我们很在意。

五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与司马光有过一段争论，其中的一句话很是精辟：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

大前提是说财富是个定数，一部分归政府，一部分归民间，此消彼长，所谓征收有度，不要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要保护民间发展的元气。

另一方面是放在税款支出上。意思是，税款用度不过两大块：一是政府留下来自用的行政开支，是纳税人必须付出的管理费用，越少越好，一大部分是公共服务与社会福利支出。税收的加减法尽在于此：政府用多了，服务社会的就少了，此消彼长。所以，我们看到官员贪腐、办事效率低下就很生气，说他们浪费了纳税人的钱财，不好好为人民服务云云。可惜的是，我们看到浪费纳税人税款的例子太多，为人民服务的例子太少，纳税人怎么不心疼？怎么会没有怨气？

钱袋子当然越鼓越好，一旦必须付出税的时候，最关心还是它会不会被滥用。要让纳税人感觉到税是交得值得，这样才有些信心。毕竟交税的最终目的不是供奉一群蛀虫，培养一帮老爷骑在头上。供养政府，贡献国家的话说得太大，让人眩晕，大老实话的意思是：我交的税，请你好生着用。

请看，2003年以来，我们的审计部门一年一个风暴，审计署针对各部门的审查让人触目惊心，动辄数千万元、上亿元的公共财政资金遭流失、遭冒领、遭挤占、遭挪用、遭浪费。2006年的审计又涉及到发改委等“国家级“部门49个，查出问题资金多达300亿元！纳税人的钱啊，就这样打了水漂，国家之财何在？公民之福何在？

面对着硕鼠们的“硕果”，署长李金华有言：审计就是国家财产的看门狗！

他说得坚定，我听得心痛。

五

熊彼特说：民族的精神、文化水准、社会结构、政策推行——抛开其他言词，所有这些都写在财政史上。这里可以更清晰地聆听音讯，察觉到世界历史的雷声。

的确，历史上雷声阵阵，刀光剑影，枪杆子是表象，观念是表象，钱袋子之争我看比较贴题。你看那些革命、那些起义，哪一次口号不是与钱袋子联系得紧？闯王来了有什么好处？不纳粮啊；打土豪为什么？分田地啊，革命之师直指统治者的软肋，替天行道的招牌紧扣着你的钱袋子，诱人啊。可惜的是，一旦流寇变坐寇，抢劫不是办法，税收是办法。税收、税收，一次次理直气壮地打劫变换了“合法” 招牌，比打倒的恶霸、推翻的昏君不遑多让，同样是抠唆得紧，新瓶装得还是旧酒，治乱循环依旧！为什么？现代制度没有建立起来。

历史表明，现代税收制度没有建立起来一切都是白扯！你看他满口人民，你看他信誓旦旦，征税，不节制地花钱，秘密地用税，皇权专制的那一套，想改也难，不过是旧窠臼摆现代POSE，外表花哨，内囊不变，老革命遇见了新问题，解决不了的，只有覆灭。

不承认私人财产，哪来得税概念？

不把税收话题上升到议会，政府自己决定收支，法定变人定，合法性在哪儿？

还有，缺乏民众参与的税制设计能够达至公平吗？税收执法中的民众普遍地沉默着，几乎没有关于税的行政诉讼，“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正常吗？

最紧要的，政府如何满足纳税人对税的知情权与监督权，让纳税人明白钱的去处，兹事体大，治国者宜深思。

六

许多人为税的专业性所困惑，“一提税，就想睡”，认为太专业，不好了解，也不愿了解，把税的问题拱手让给了税务干部、专家学者与官老爷们。孰不知，这一糊涂转让正中下怀，不但是敞开了钱袋子，也抽掉了骨髓，可怜见的权利意识全部丧失了，让人家捡个便宜。

要我说，税的问题简单之极，所谓复杂的税款计算，税收筹划完全可以交给专业匠人去做，但关于税的意识，那些常识性的概念却是最重要，一句话，税的专业知识可以没有，但税的意识却不能没有。正如在法治社会里，不必要人人是律师，懂什么法律知识，但人人都会有法律意识，知道什么时候请律师。

税意识说白了是一种权利意识，其实都是常识：征税要同意，同意在议会，行政机关没有税收立法的权利，只有依法征税的权利，并且要向立法关仔细、认真地汇报收支状况，不能粗枝大叶，马虎了事。因税有争执、权利受损需要有司法救济，救济必有效等等。

由此，税问题涉及的方面非常之广，几乎涵盖了公民社会的全部：民主的政治体制、法治清廉的政府、独立的司法救济手段，全社会对于财产、他人自由的尊重。所以，有人说，税是文明的代价，没有普世价值做支撑、没有合理制度做保障，法治精神做信仰，任何因税之名的行动都与文明相反，都是野蛮的抢劫！

七

我们认为，探讨税收正义比税收公平还重要，所以，本书几乎抛开了一切专业问题，技术问题，不谈它们！谈什么？谈“哲学”，要把税的本质逻辑一一展开，展示税的真相，厘清纳税人与政府之间的关系，谈政治、也谈法律，说征收，也说预算，但注重的是理念上的突破，观念上的觉醒。在这样的访谈中寻找一些关于税收的专业知识是有限的，如果能够激发起一种作为纳税人的自豪感与强硬感，一点国家主人的姿态，我们的愿望就实现了。

强调“站在纳税人这一边”，不只是立场，态度，也有矫枉过正的意思在，我们当然希望政府和纳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衡的，不要此强彼弱，但现在的问题是政府的权力过大，纳税人的权利太弱，弱到没有感觉和声音，这不正常。何况，政府的组成人员也是纳税人，大家都是纳税人，并不对立。税的本质就是为纳税人服务的，强调纳税人立场怎么说也并不为过。

对比法治国家的税收状况，我们的差距和不足是明显的，但希望还在。当前税的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立法上也有了突破，执法上的改观每日俱长，还有热烈争论的司法救济，民众的知情权与监督权问题也渐成公共话题，热闹非凡。

我们相信，今天的公民会首先会从一个纳税人做起；

我们相信，民主政治的开端也会在税收立法与预算改革的过程中突破；

我们相信，法治精神根植于税收领域之后，纳税人的身份觉醒了，臣民到公民的转变才是有希望的。

而我们，必须真实地面对真问题。尽管，真实有时让人难堪，但直面真实的民族是成熟的民族，直面真实的人群是坚强的人群，我们不会回避什么。

站在纳税人这一边，守护好你的钱袋子，一切从税收出发，我们愿为不完美的今天而奋斗。

2007年9月20日于京城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