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大本营有电你唱吗:阿袁小说:汤梨的革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7/06 15: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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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梨认识孙波涛,发生在三十六岁那年。
三十六岁对女人而言,按说是从良的年龄,是想被招安的年龄。莫说本来就是良家妇女,即便是青楼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到这年龄,也要收心了,将从前的荒唐岁月一股脑儿地藏到奁子里去,金盆洗手之后,开始过正经的日子。这是女人的世故,也是女人的无奈。所以陈青说,女人到这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陈青三十九,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女教授,也是哲学系资格最老的离婚单身女人,这使她的性格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也使她的道德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一方面,女友汤梨的年华渐老,让她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另一方面,又让她有一种同归于尽的隐秘快乐。毕竟汤梨是个美人,用她的光芒,以及珠圆玉润的生活,把陈青的人生反衬得暗淡无比。陈青的心情阶段性地呈现出灰色的状态,固然是身边男人们的来来往往造成的,但应该说,和汤梨也不无关系。所以,当汤梨犹抱琵琶地和她说起孙波涛,她本能地拔出剑,要往汤梨的痛里戳。
然而汤梨不痛。不痛是因为黄花菜没凉,无论是在孙波涛那儿,还是在汤梨自己这儿,温度都刚刚好。
如果早几年,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让汤梨的内心起什么波澜。不说别的,就说孙波涛的年龄,它首先就不合格。对汤梨来说,孙波涛太年轻。汤梨三十六岁了,而孙波涛只有三十二岁。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汤梨幼儿园快毕业了,而孙波涛才出生;汤梨是中学生了,而孙波涛是小学生;汤梨是大学生了,而孙波涛是中学生。这么一想,汤梨会觉得有乱伦的感觉,也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从前汤梨最喜欢讥笑别人老牛吃嫩草,读研的时候,美学老师马骊,离婚后找了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严格地说,还不到两岁,是一岁半),她们这群女研究生,背后就总笑马骊是老牛吃嫩草。她们总在宿舍里嘻嘻哈哈地拿马骊打趣:嘿,老牛今天穿了一条大花裙子吔。老牛今天上课时穿的那胸罩,绝对是D罩杯哟。嘁,至少垫了一公分海绵,不然,那么个老女人,还能如此波涛汹涌——女人糟践起女人来,总是不留一丝情面的,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糟践年老些的女人,更是恶毒。对女人而言,幸福一半来自男人,还有一半来自比自己更年老的女人。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对男女也还是一视同仁的,比如对系主任陈季子,老婆死了,续弦,结果续的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女人。她们更刻薄了,干脆叫陈季子为暮牛——这是汤梨的才华,汤梨说,陈季子是学曹操的《龟虽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壮心不已呀!
所以,年轻时的汤梨绝不能对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有什么想法。然而现在,汤梨的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三十六岁的汤梨正在经历一场革命,一场既激烈又隐秘的革命。隐秘是指它的革命形式,基本上还是地下状态。也就是说,它是秘密进行着的一场革命。就如鱼游水里,就如花开叶下,里面再水波荡漾再如火如荼,面上依然是声色不动的。所以,这样的革命,汤梨的老公周瑜飞一点也没察觉。莫说老公没察觉,甚至汤梨自己,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这样说有些玄了,但革命真是如寄生于汤梨身子里的种子,它自己生根,自己发芽,自己暗暗地往上生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汤梨有些感觉,它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了。
这有些激烈的意思了,但汤梨不在意。革命只是意识形态的革命,是纯粹主观和抽象的革命,完全还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所以即使再激烈,又如何呢?莫说汤梨不在意,就是周瑜飞,每次听到汤梨的谬论,也是一笑了之。人生观变化了,道德观也变化了,很正常!二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和四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当然会有不同。有什么东西能一成不变呢?即使一只猫一只狗,过个十年八年的,想法也会变。即使一块石头一个木桩,放在风雨中十年八年,颜色也会变。何况本来就爱七十二变的女人呢?所以变是正常的,不变才不正常呢。
何况这变化也不是由白变成了黑,由鸡变成了鸭。不是那样显山露水有棱有角的变化。在周瑜飞的眼里,汤梨还是汤梨。还是爱看闲书,还是爱听流言,还是爱眯着眼看人及一切能进入视野的花草虫鱼,甚至那颗鬼牙,也和从前一样,一笑,就探头探脑地向外龇。
这迷惑了周瑜飞。周瑜飞不知道,汤梨其实又不是汤梨了。
2
首先,汤梨对男人的看法有些变了。从前汤梨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坚决不喜欢。但汤梨的坚决现在有些动摇了。这或许是受了陈青的影响。陈青男友们的年龄,向来是天上地下走两个极端的,要么是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要么是二十多的小伙子,几乎没有中间年龄的。中间年龄的男人都死绝了。陈青经常咬牙切齿地咒骂。这死绝的男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周瑜飞。然而,汤梨不计较。处于美满婚姻状态中的汤梨,有义务有心情让自己老公牺牲在单身女友的唇枪舌剑里,以此来缓解女友的愤怒和绝望。陈青现在对婚姻,基本不作指望了。毕竟陈青是搞哲学的,对人生,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一些,也更虚无一些,总不甘为了柴米油盐的日子,和一个半老头子苟且余生。而且陈青的身边,也没断过年轻的男人。和那些风华正茂的男人对比着看,本来半老的男人,便成全老了。这使得陈青愈加下不了再婚的决心。
结不了婚的陈青只好继续和那些年轻男人暧昧着。对这些年轻的男人,一开始,陈青在汤梨面前总会藏着掖着的,不是因为道德的顾忌——对陈青而言,道德之绳总是软弱的,而是有些怕汤梨,怕汤梨的美,会让他们的关系节外生枝。这并非陈青杞人忧天,而是有过沉痛的历史教训。当年周瑜飞,其实原来是陈青的朋友。虽然那时他们还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男女朋友,但陈青对他,是暗暗有些意思和打算的。但汤梨一出现,所有的打算都成了落花流水。一向在陈青面前颇有男子自尊的周瑜飞,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成天的,绕着汤梨表现他艳丽的翅膀。陈青觉得十分好笑,也难堪,但好在她和周瑜飞的关系还没有挑破,那么汤梨,就还不算横刀夺爱,朋友因此还能做下去。但陈青在心里对汤梨到底有些怨恨和戒备了。
戒备了的陈青就会有意无意地把男友藏着,但也藏不久,因为又想要炫耀。陈青尽管是个哲学教授,但那只限于在课堂上,或很严肃地思考人生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也不过是个肤浅的妇人,离锦衣夜行的境界,还有些远,所以憋不了多少天,又会把这桩艳遇告诉汤梨。表面看是陈青的情不由己,其实呢,却是她的处心积虑,是刺向汤梨的温柔之剑。你汤梨不是有个美满婚姻么?不是常常因了那美满婚姻在我面前表现出那该死的优越感么?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美满婚姻是女人的华丽外衣,亦是女人的黑暗之蛹。我要让你这个坐在蛹中的夜郎自大的女人,见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汤梨的反应最初有些一惊一乍,但惊乍了几次之后,也渐渐习惯了陈青对男人的口味。女人和女人原是不一样的。有汤梨这样的,也有马骊那样的。陈青显然属于马骊那一类——爱啃青。汤梨笑笑,不再批判了,也有点不敢批判。因为每一次批判的结果,都是被陈青反批判一顿。无论汤梨持怎样的理论,陈青都能把它们驳得体无完肤。没办法,汤梨对陈青只好进行腹诽了。
即使腹诽,汤梨后来也不能继续了。因为陈青亦用了几乎腹诽的形式,对汤梨进行了更为彻底的反批判。
有一次,陈青突然打电话给汤梨,要在江湖酒店做东,宴请周氏夫妇。汤梨没推辞——推辞什么?常常都是陈青到她家来打秋风,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次反打陈青的机会,跑着去都来不及,还推辞?于是汤梨挽着周瑜飞的胳膊,欢天喜地地就去了。江湖就在学校西门口不远的地方,匀速走,十几分钟的事儿。一路上,夫妻俩还商量着要狠宰陈青一顿,要知道每次她到他们家,享受的都是点菜的待遇。想吃啤酒鸭了,就告诉老周,想吃清蒸鲈鱼了,就告诉汤梨。两个堂堂大学副教授,生生地被陈青当成了伙夫使唤。所以他们这次也要还以颜色,汤梨要吃木瓜雪蛤汤,周瑜飞要吃剁椒鱼头,两人说得齿颊生香。十几分钟的路,他们提着气八九分钟就走到了。可一进江湖二楼的包厢,汤梨就知道,她被陈青暗算了,因为陈青的身边还端坐了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男人很年轻,也很有教养,站起来,和周瑜飞打了招呼,又和汤梨打了招呼。汤梨的情绪急转直下——男人看汤梨的眼光,太平淡了,平淡得没有一点点其他的内容。那样子,好像看隔壁或菜市场的大婶大嫂一样,这让汤梨觉得羞辱。汤梨向来习惯了男人眼神里的丰富和微妙,尽管她对那些男人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但她依然喜欢那些男人对她有各种想法。这和风月无关,和道德也无关,她只是把那些男人的眼睛当镜子,照照自己是不是还年轻,她是不是还有迷惑男人的能力。虽然她并不想迷惑住哪个男人,可不想是不想,不能是不能,这是两回事。但陈青带来的这面镜子,却把汤梨照老了,照丑了。汤梨忍不住伤心欲绝。她知道她那天的样子邋遢。下午上了三节课,指上还有粉笔灰。身上的黑色西装也是老气横秋的。以为是老朋友一个人,就这样灰头灰脸地来了。谁承想,陈青竟然瞒了她藏了一面镜子来。汤梨一下子如坐针毡,木瓜雪蛤汤喝在嘴里,和家里的冬瓜汤丝瓜汤,也没有什么区别。
同时被那面镜子照老的还有周瑜飞。按说,四十出头的男人,还不能算老。但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下坡路和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上坡路的男人坐在一起,却如一本哲学书,能让人有一种生命的觉悟。生命原来没有永远,青春原来也没有永远。年轻时那么俊朗英气的周瑜飞,如今坐在那儿,却有一种暮春的气息,他丰腴的颊和苍白的手指,像即将零落的花瓣一样,让汤梨忧伤起来。汤梨突然有些理解陈青了,她之所以如此迷恋和年轻男人的交往,或者不是迷恋年轻男人,而是迷恋年轻,迷恋生命,她只是借年轻的生命来肯定自己生命的年轻。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事情,有些类似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饭桌上的汤梨,突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3
这以后,就认识了孙波涛。
认识孙波涛是因为市里的一次阅卷任务。汤梨每年都会参加各种各样形式的阅卷。高考的、公务员的、自考的,这些阅卷任务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三五天,就能完成。老师们把这个当作农民的双抢,六月份的试卷任务一下来,老师们说,收稻子了,十月份的任务一下来,老师们又说,收玉米了。这样比喻不是因为老师幽默,或者无聊,而是两者之间确实有相当的可比性。无论是劳动的强度,还是收成,还是劳动方式,都是农民式的。每次埋头苦干一星期,累得腰酸背痛也不过挣个千把块钱,还赶不上考办的那些闲杂人员。那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闲杂人员,一杯茶一包瓜子在那儿坐上一星期,加班的费用,就是这些教授副教授的双倍或双倍以上。被当作民工使的教授们自然也是气愤的,但气愤归气愤,下次阅卷报名,依然十分踊跃。没办法,知识分子的品性,就是贱。
汤梨也属于这很贱的知识分子之一。不过,她参加阅卷,倒不全是为了那些碎银子,而是喜欢这种劳动的性质。也不用耗费什么脑子,流水作业,几千份卷子,改的都是同一道题,最后变成了条件反射,眼睛一瞥,胳膊一抬,几秒钟的事儿,一道题的分数就出来了。劳动在这儿变了性质,由脑力劳动变成了体力劳动。大家不是比思维的快慢,而是比翻阅试卷的速度。左右开弓,左手翻页,右手下笔,那姿势,像古老的纺织工一样。汤梨现在就迷恋这样的体力劳动。从前是我思维故我存在,现在是我敏捷故我存在。老师们把自己变成了风,哗哗哗地,往前赶着翻试卷。有些教师一边翻,一边还能开着玩笑。这简直就有点赤壁之战中的周郎风采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曹操的樯橹,就灰飞烟灭了。这状态这气氛,汤梨喜欢。汤梨自己虽然在阅卷时是不太言语的,但她喜欢听别人言语,那些无意义的言语,如灰色的树枝间挂着的鲜红的果子,或者在黑色枝桠中绽放的花朵,使得单调机械的体力劳动,呈现出一种生动和芬芳的意味。
孙波涛就是在阅卷时绽放的芬芳花朵。孙波涛是另一个学校的教师——这也是阅卷的魅力之一。不是所有的大学老师都能像北师大的于丹,或者北大的阿忆一样,生活得有声有色,缤纷灿烂。实际上更多教师的生活常态是深居简出。他们的生活半径其实很小,从教室到家,从家到教室,再丰富些,也不过把自己丰富到超市,或者菜市场。这当然是寂寞的灰色生活。有些老师,只好学庄子,做精神上的逍遥游,然而那毕竟过于务虚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讲究脚踏实地的时代,不流行用想象的翅膀,把自己弄到虚无飘渺的天上去。所以,老师们打发寂寞的方式,就是尽可能抓住各种机会,参与一些范围广泛的社会生活。而普通教师的所谓的广泛社会生活,就是指阅卷之类。老师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古人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推而广之,也是皆姊妹也,皆亲人也。所以,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孙波涛的问题,也就是他同事俞老师的问题。
俞老师就坐在汤梨的左边,之前她一直都在谈论李安的电影《色·戒》,谈王佳芝对易先生的复杂感情,谈那颗粉红色的大钻戒。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回肠荡气。汤梨一直带着三分笑意似听非听着。没提防,俞老师陡然话题一转,要汤梨帮孙波涛在师大介绍对象。俞老师说,你看看我们小孙,长得像不像梁朝伟?可惜待在我们那个鬼学校,巴掌大,找不出一个汤唯那样的美人儿来配他。人家是生不逢时,我们小孙老师却是生不遇地。要是生在香港,怕不也有机会成了李安电影里的人物?哪能到现在还是单身。汤老师,你们学校大,你帮帮我们小孙,找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人儿吧。
汤梨吓了一跳,抬头看孙波涛,孙波涛坐对面,也抬头,两人一笑。一起阅卷好几天了,每天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是汤梨的习惯。汤梨一向在陌生人面前喜欢端着,在英俊的男人面前也喜欢端着。而孙波涛,这两样都占着。所以,汤梨看孙波涛,从来就没有过正眼。路上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棵树;屋子里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桌椅,眼光一溜,就过去了。孙波涛呢,也是礼尚往来,她当他是棵树,他便也当她是棵树;她当他是桌椅,他便也当她是桌椅。别的老师之间几天下来,玩笑早开得风生水起,可他们两个,却还是树与树的关系,桌椅与桌椅之间的关系。这当然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但正因为这不自然,倒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另一种走向的可能。
何况孙波涛真有几分像梁朝伟。汤梨对戏子,一向是有些腻歪和偏见的,但对梁朝伟,从《花样年华》之后,却偏爱了。汤梨喜欢梁朝伟那安静和忧伤的样子——人群里落寞的男人,如黄昏时天空中倦飞的鸟,如夜里阑珊的灯火,总能动人心弦。孙波涛现在就借了梁朝伟的魅力,让汤梨生了好感。
所以汤梨真的接了俞老师的话。汤梨说,我们学校,倒是美女如云,只是不知道孙老师,想要哪一类的美女?
这话自然是问孙波涛。然而汤梨的眼睛,却是看了俞老师。俞老师本是个爱热闹的人,没话还找话呢,何况现在汤梨把话撂到了她唇边上,哪能放过?所以不等孙波涛接词儿,她先越俎代庖了。俞老师说,哪一类的美女?自然不能真是汤唯那样的。那样的女人,有点可怕,又要革命,又要钻石——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呀,靠我们小孙改卷子挣,怕改到下辈子也挣不到。
俞老师的声音十分铿锵,这是职业病,做老师的人,说起话来个个都像戏台上的武生,再私密的话,经老师之口——尤其是经中年女老师之口一说,都带上了大剌剌的气象,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气氛陡然被俞老师带进了高潮中。俞老师的话,如葡萄酒,把大家弄得带三分醉意了。人一醉,言语便也开始趔趄。一个姓吴的男老师问:俞老师,不找汤唯那样的,那要找哪样的美人呢?俞老师你这样的么?
这话有些促狭了。因为俞老师不是美人。虽然俞老师外号也叫美人鱼,但她这尾美人鱼,和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姓俞;还有她那双如金鱼一样的往外凸的大眼睛;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她走路时,两条腿是紧紧夹着的。远一点看,你完全看不到她两腿之间的缝隙。她往前移动的样子,确实像一些两栖的鱼类。还不是那种很婀娜的鱼,而是有些肥大,有些壮实,和美一点儿也不沾边。所以严格地说,俞老师的绰号应该叫人鱼,而不是美人鱼。
可是俞老师没有和吴老师计较。他话里的促狭意味,俞老师并非没有听出来。若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的俞老师,一定要反唇相讥的。然而中年之后,她的胸襟,几乎也和她的胸一样,有些海纳百川了。耳朵也变得如丝绸一样光滑,再沙的话儿,也能刺溜过去。再说她现在情绪好,大家的情绪都好,她不想扫兴。所以她依然笑吟吟地说,我哪是美人呀,我们汤老师才是个大美人呢,现成的榜样。小孙,你也别绕远了,就让汤老师依样描葫芦,按她的样子,给你找一个。
大家又起哄,戏谑般地去打量汤梨,仿佛汤梨是个陌生的女人。汤梨一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来,汤梨的性格是不扭捏的,私底下,言语有时也机智得很放肆得很。但那天,汤梨莫明地有些拘谨。
这或许是因为孙波涛。孙波涛看汤梨的眼神,真有几分像《花样年华》里周先生看陈太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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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汤梨突然接到孙波涛的电话。那个时候汤梨刚看完《英国病人》的碟子,脑子还完全沉浸在嘉芙莲和艾马殊荡气回肠的爱情里。所以好半天,她想不起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孙波涛说,汤老师,最近好吗?汤梨说,挺好的,挺好的。孙波涛又问,忙什么呢?汤梨说,没忙什么,闲着呢。这样敷衍了几个回合,汤梨依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孙波涛,但她却没有开口问对方是谁。这是汤梨的教养,也是汤梨的经验——人家既然不自报家门,总是以为你记得人家的声音,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那么直愣愣问一句,你谁呀?这不好,会伤了人家。反正不着急,多聊几句之后,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会冒出来,帮助汤梨回忆。当然,偶尔也有直到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的时候,那也没关系。汤梨是个闲散人,说的也基本都是些闲散话,和谁说不一样呢?但这一次孙波涛却让汤梨有些下不了台了,因为聊了几分钟之后,孙波涛突然问,汤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梨有些恼了。这人怎么这样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问一开始你就该问嘛,不能等别人和你好朋友似的聊了半天,你再来这一手,太阴险了。
所以汤梨不做声。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之前是二十度,现在变成了零度,或者零度以下。
孙波涛显然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一时亦有些讪讪的。
还是孙波涛先开腔。孙波涛说,我是孙波涛哇,汤老师,你不是还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的吗?
汤梨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记得他的眼神,至于他的声音,她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5
两人周末就见了面。与汤梨一起去赴约的,还有同事齐鲁。
齐鲁是中文系的老姑娘之一。中文系历来是出产老姑娘的地方。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才六十几个老师,而老姑娘就有六个,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加上一个预备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强。这在师大,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大学里的老师,不论男女,现在的行情还是可以的,按说断没有滞销的道理。但世上的事,总是吊诡的,经济规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就有了资料室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太太说,中文系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中文系的风水不好,楼前那株老铁树种坏了。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是孤老树。所以姚老师一直建议历任系主任把铁树砍了,种上几株桃树李树,或者干脆种一株槐树,槐树主婚姻,《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喜结良缘的么?这样的说法在大学里当然是迷信,所以系主任们总是一笑了之。让姚老太太郁闷的是,她的理论在中文系一直没能成为显学——不仅主任们不信,即使齐鲁她们,也不信。
不信的表现是仍然执着地相亲。中文系的老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真的单身主义者,即使标榜单身主义的郝梅老师,也是伪单身主义,因为三月份的时候,还去见了一个新鳏夫。这本来是件极隐秘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鳏夫的对门,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于中文系的老师都掌握了;中文系的老师掌握了,就等于半个师大的老师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系里系外高谈单身主张的时候,老师们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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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梅和汤梨是一个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晋文学。按说汤梨这次应该带郝梅去见孙波涛,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意思。然而汤梨偏偏带了齐鲁去。连周瑜飞都觉得蹊跷,周瑜飞问:你平日不是讨厌齐鲁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郝梅呢?汤梨说,为什么要先问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后说要单身的吗?不是要一门心思做学问吗?我去替她张罗这事,不是掌她的嘴?万一她拿糖,拿腔拿调地拒绝,我岂不没意思?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谁让郝梅在姿色上和汤梨不分轩轾呢?谁让孙波涛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汤梨呢?只要这样看过她的男人,在意念里,她就把他当作裙下之臣了。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开始争风吃醋了。醋这东西养颜,有事没事,抿它几口,女人就会艳若桃李。所以郝梅,虽然还不认识孙波涛,却已经被当作对手,被汤梨在虚拟的风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宫。
所以,从一开始,汤梨给孙波涛介绍女友,就是有几分不安好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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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齐鲁其实也不丑。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细细地看,你也说不出她的破绽处来——可也说不出她的好,她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文章的语句是通顺的,没有错字,也没有语法错误,甚至标点,也都是对的。然而这全没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过了,和没看过,结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汤梨这样华美文章的参照之下。汤梨那天是盛装而去——所谓盛装,是指态度而言,和珠光宝气无关,和姹紫嫣红无关。汤梨意义上的盛装,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她的脸其实是精心收拾过的,但看上去,是没收拾的样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衬托齐鲁的。可不是要衬托齐鲁么?去相亲的是人家齐鲁,她只是介绍人,是配角,配角就应该是配角的样子。你看戏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装束,花旦有花旦的装束,明明是红娘,却偏要打扮成莺莺的样子,这显然喧宾夺主了,也露了痕迹。不仅让莺莺不高兴,也会让张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齐鲁则鲜艳得多。研究明清文学的齐鲁,尤其偏爱《红楼梦》,对《红楼梦》里的饮食及服装文化极其迷恋,经常在家试验各种红楼美食,什么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小莲蓬汤,什么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儿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给宝玉的酸笋鸡皮汤和碧粳粥,她都能做出来——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计较的,但因为它们的文化底蕴,终归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样。齐鲁是博士出身,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白色的狐狸毛围领,狐狸毛当然不是凫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狐狸毛也罢,凫毛也罢,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只可惜那天没下雪,薛宝琴穿着凫靥裘出场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却是明艳艳的阳光。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赏的,是那种强烈的对比美。然而以明艳对明艳,这在美学上,也讲得通。何况还有汤梨的青衣在边上,也算差强人意了。
说到汤梨,齐鲁这次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齐鲁是个极严谨的人,严谨到一丝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别人看着是无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会破绽百出。比如汤梨,系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把她当个美人看的。说她肌肤胜雪,说她窈窕妩媚。也不错,皮肤是白,可也太白了,白得都隐隐地带些蓝青色了,这是病态,不是美。至于妩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评价。至少在齐鲁看来,那简直不是赞美而是批判了。妩媚就是风情的意思,风情就是轻佻的意思。这完全是绕着弯儿骂人,而汤梨竟然没听出来。
她当然听不出来。汤梨是那种头脑有些简单的人——也不止汤梨,在博士齐鲁的眼里,系里的许多女老师都是头脑简单的。说起来她们都是大学老师,戴着金边眼镜,有多大学问似的。可那学者的样子纯粹只是噱头,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门两门课,多年来翻来覆去地教,和农民种他的一亩三分地,和家庭主妇打理她的方寸厨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们在学术上不思进取,不读理论书,也不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思辨能力呢?有什么分析能力呢?看问题只能看表层,听言语也只能听表面的意思。而人生与语言,是洋葱,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要层层深入,才能抵达本质和真相。可汤梨之流,如何懂呢?
齐鲁对此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齐鲁还是领情了的。好歹她汤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没有想抢她的风头——尽管她未必抢得了,而那心甘情愿做背景的姿态,仍让齐鲁如沐春风。汤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几分。
所以齐鲁那天对汤梨的态度就十分婉约。这在齐鲁亦是一反常态的。她本来是个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语犀利,态度亦犀利。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同事——当然,对系主任陈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庄例外,她十分仰慕他们,前者申报到了一个国家大型课题,课题经费有十几万,她正努力地运作,想加入他那个课题组;后者写了好几本学术专着,是研究先秦文学的学术权威。所以,她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表现出十分婉约的女性气质,且尊敬地称他们为“陈老”和“庄老”。至于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没教养,而是她有她的伦理观。在这个系里,论学术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着把那些人当作前辈。汤梨更不必。虽然汤梨比她大几岁,但那是生理年龄。若论学问,汤梨是她的小字辈。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汤梨,都是不客气地汤梨、汤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汤梨为汤老师。尤其在看见了孙波涛之后,她的声音就愈发温柔了。她没料到,汤梨给她介绍的,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男人。她陡然间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动。这些年,她的长相,在系里,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总是怀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阳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辈,哪里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相亲了。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绍的——姚老太太已经给她介绍过三个男人了。这个保险公司的经理是第四个,人长得一如既往的猥琐——齐鲁觉得十分纳闷,这个姚老太太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猥琐男呢?每次见面之后,她都发誓不再见姚老太太介绍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留神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相出色的。她虽然对姚老太太说过,她齐鲁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视男人的内涵。可皮相和内涵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她说更重视内涵又不是想找一个丑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她对姚老太太也算是彻底心灰意懒了。之后见了姚老太太,齐鲁的脸就冷若冰霜了。这当然得罪了姚老太太。系里因此也就有了闲言,说她齐鲁不知好歹,说她齐鲁忘恩负义。她懒得理系里那帮老娘们。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然而她真要吃混毛猪了。自那个保险公司经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们似乎要同心协力地封杀她。这招有些阴毒。找对象不比做学问,可以闭门造车,可以独善其身——或许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从前的师妹陈燕子,就从来不要什么媒妁之言,出去开个三五天的会,就能开出一朵桃花般香艳的绯闻来;绕着湖边散一圈步,亦能开始一个《罗马假日》般的恋情。这让她叹为观止。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倒经常出去开会的,也经常在夜里去那个湖边走,可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男人上来搭讪,更别谈什么艳遇。她本来就不是个交游广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灯黄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红尘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她也想。或者说,她更想。她是熟读了《红楼梦》的,知道宝哥哥和花袭人的风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淫荡性格和下流生活,抱着十分鄙视的态度。然而鄙视归鄙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常常会让她浮想联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画面就如电影一样,以每秒二十四格,甚至每秒十二格的速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把她撩拨得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然而再荡漾再潋滟,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猫,可以在深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树下没头没脑地绕着圈儿狂吠。人类进化带来的也不尽是好处,至少在这个方面,她齐鲁竟然不如楼下的那些阿猫阿狗了。
而孙波涛的出现,如一盏绮艳明丽的灯笼,照亮了齐鲁的暗夜生活。
8
灯笼第一次挂在江南茶楼。这是齐鲁的意思。本来汤梨想假公济私地把这灯笼挂在老树咖啡馆的,因为她自己极爱喝那儿的榛果咖啡。然而齐鲁不屑。齐鲁说,好好的茶不喝去喝什么咖啡呢?咖啡是人家西方人的玩艺儿,一个东方人喝咖啡,且不说那味道对不对脾胃,就是那气质,也有些不着调嘛。汤梨一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女人做学问真是做出毛病来了!不过一杯喝的,竟然也要论出身、论气质了。难道西方人就不能喝茶?东方人就不能喝咖啡?然而汤梨懒得和她理论,茶就茶呗,无所谓,反正是人家去相亲——至少在齐鲁那儿,她是那样认为的。这样一想,汤梨就有些心虚了,有些内疚了,对齐鲁的态度,竟有几分殷勤起来。
孙波涛也殷勤。这有点出乎汤梨的意料。在汤梨的印象中,孙波涛应该是个稍微有些冷漠的男人。男人一旦长相好,都容易冷漠的,或者就轻佻了,轻佻成一只楚留香那样的蝴蝶,满世界乱飞。然而学院的气候是不养蝴蝶的。那样鲜艳春色的东西,与学院,原本就犯冲的。学院里的男人,常态下的颜色多是一种伦敦式的灰色。所以她以为孙波涛一定会怠慢齐鲁。他那样的一个男人,汤梨竟然给他介绍齐鲁,这是南辕北辙了,也是有眼无珠了。他便是做做姿态,对汤梨对齐鲁,都应该是冷淡的。然而孙波涛偏是另外一种情绪,另外一种态度。虽然不能说他是欢天喜地的,但至少真是礼数周全的。给齐鲁让座,倒茶,还有毕恭毕敬地倾听齐鲁滔滔不绝的关于茶的学问。齐鲁那天光是《红楼梦》中栊翠庵中的妙玉如何喝茶,就讲了有两节课的时间,什么绿玉斗,什么梅花雪,听得汤梨差点要打哈欠。这女人也是,一个旧式的绣花书袋,也好意思到处摆弄?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谁还能不知道妙玉如何喝茶的么?可孙波涛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听得那个饶有意味。汤梨有些不高兴,想起身告辞。然而齐鲁的话,川流不息,汤梨几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刘姥姥他们在妙玉那儿把茶喝完,汤梨赶紧站起身,拍拍齐鲁的胳膊,说,齐老师,你和孙老师先聊,我还有点事儿。齐鲁不言语——她心里自然是巴不得汤梨早点走,可面上到底不好流露出来,便去看孙波涛。孙波涛呢,或许正相反,心下是万般要汤梨留下来的,面上呢,亦不能流露出来,一时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怪,仿佛着了《武林外传》中老白的葵花点穴手,完全僵那儿了,好几秒钟之后,才哦了一声。
孙波涛最后的表情,让汤梨愉快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厨房正煲着汤,或者在书房正备着课,突然想起孙波涛那遭了一闷棍似的神情,那欲说还休的尴尬,汤梨便会心旌摇荡,仿佛一朵睡莲,在碧波荡漾的水中,一瓣一瓣地,次第开放。这时汤梨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跑到楼下陈青家的镜子前面,去验证自己的魅力。陈青家的镜子用了近十年了,所以十分抽象,十分写意,十分具有概括力。能抽丝剥茧,能去芜存菁,被陈青称为魔镜。陈青每次开始恋爱之前,或者失恋之后,都会到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的。之前是厉兵秣马,之后是卧薪尝胆。有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有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好几次陈青也想过换镜子——镜面太糊,她有时施粉都施不匀。然而遭到了汤梨的坚决反对,汤梨说,物尽其用,你干吗让一面镜子华年夭折呢?可不是?陈青也忍不住笑,人家镜子工作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人家下岗?
两个女人继续和镜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暧昧,周瑜飞不喜欢,却是汤梨喜欢的状态。世上的事儿要那么明白干什么?镜花水月的意境最美,就像现在她和孙波涛的关系。其实,她和孙波涛,严格说,暧昧都还算不上,只能算是前暧昧时期,完全是山远水远的关系。不过是一起改过卷子的同事,不过是介绍人和被介绍人。然而她知道她在孙波涛那儿,不只是同事,也不只是介绍人。虽然孙波涛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可汤梨就是知道。这方面汤梨天生异禀。
9
若是以前,汤梨到这儿也就打住了。
汤梨不比陈青。陈青对爱情,总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一旦开始,就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人家是自由人,自然有奔腾到海不复回的权利,也有奔腾到海不复回的需求。食与色,是一样的,只有饿极了,才有那种不管不顾地去饕餮的激情。而汤梨,因为周瑜飞的关系,这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只能浅尝辄止。
即使没有周瑜飞的时候,汤梨对色,也常常习惯望梅止渴———梅子在树上,看看,挺好,真摘下来吃,怕酸牙。尤其这梅子还是别人园子里的梅子,汤梨就更不敢造次。然而汤梨还是喜欢和那些梅子有些纠缠的。这是汤梨的毛病。相对于路边无主的梅树,她更倾向于别人园子里的梅子。也不是真想吃,她就是喜欢那些梅子向她招摇的姿态。她喜欢和那些梅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若有若无的关系。也正因为若有若无,她才能如此安然无恙地享受她的三千宠爱于一身。情爱是需要想象力的,意念中的情爱才有不朽的可能。一旦哪个男人要越过意念的界线,要一唱雄鸡天下白,她便来个华丽转身。所以在汤梨的爱情史上,除了周瑜飞,她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其他男人手中。所有的情意,都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真无痕。就在前不久,汤梨还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从前也和汤梨暧昧过的。见了汤梨,却如陌生人一样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如,只是一碗隔夜的冷饭,生硬得直让汤梨胃疼。汤梨那个气呀,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毕竟他曾爱过她的,至少对她有过爱的念头。虽然这爱只有汤梨知道,当然还有他。他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人一概不知。甚至他的女朋友,汤梨的研究生同学,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把她蒙在鼓里不难,因为他们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一些眉里眼里的情意,一些男女授受之间的亲昵,能够成为论据的,还真没有。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学校食堂的舞会上,他略有些紧地搂了她。那时她也不讨厌他,他是经典的学院男人,安静,十指白而修长。她总是对男人的这两个特征抱有好感。所以就一边侧脸对他女友灿烂地笑,一边又有点心虚地由那个男人搂着。他的女友,正站在食堂的角落里,和另一个同学聊天,间或会扭头朝他们看看。舞曲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附到她耳边低语道:明天,我们一起去婺源看油菜花吧。那时大约是三月末四月初,婺源的油菜花正开得十分绚烂。学校的很多恋人都去那儿度周末。汤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她假装不明白。一回到他女友身边,她就十分促狭地把那个“我们”扩大化了。结果,两个人的私期密约,变成了一群人的暮春踏青。之后他再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这是读过书的男人的好,聪明,懂得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这样的分寸从前汤梨是喜欢的。然而现在却有些动摇了,有些恍惚了。那个男人真爱过她吗?她用什么来证明呢?那些飞鸿踏雪般的情意,不仅被时光抛弃了,也被男人抛弃了。她没留任何把柄在他手上,而他呢,亦没留丝毫把柄在她手上。当初难道都是她一厢情愿?都是她捕风捉影?汤梨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要把爱情弄得满城风雨,弄得惊天动地了。原来是要个铁证如山———女人的青春与美丽,不都是要由男人来旁证吗?
三十六岁的汤梨,真是有些仓皇了。
10
和孙波涛的约会,就这样开始了。
当然都有齐鲁在场。他们一直玩的,都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把戏。齐鲁是师,汤梨和孙波涛是两个心怀鬼胎的弟子。每次齐鲁都有一个论题,或者讲大观园里的某男某女,或者讲明代的风气和市民生活。明代的人坐什么样的椅子,明代的人用什么样的碗筷吃饭,明代的女人梳什么样的发式用什么样的簪子,齐鲁全知道。能不知道吗?她反正没有老公孩子要侍候,汤梨做红烧鱼的时候,她看两页书,汤梨炖莲藕排骨汤的时候,她看两页书。十几年下来,齐鲁要比汤梨多看多少本书呢?这些书化腐朽为神奇,生生地把一个寻常资质的女人化成了博士,化成了学者。而汤梨饭桌上的那些锦绣文章,却颠倒过来了,化神奇为腐朽,统统化到了汤梨家的TOTO马桶里。
这让汤梨有些沮丧。沮丧中的汤梨变得比平日更刻薄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有上课癖的,也不看对象,也不分场合,逮着个机会,就叽叽呱呱的,没完没了。如果由她这样讲下去,大观园里的男女有好几百个,讲完了正册里的十二钗,还有副册,讲完了副册,还有副副册,讲完了明代的生活还有清代,她要讲到猴年马月呀?她也不怕汤梨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不怕那些茧子里飞出蛾子来。
然而可气的是,孙波涛却没有烦的意思。明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他修栈道的态度也未免过于认真过于迂回曲折,曲折得汤梨都有些迷糊,更别说齐鲁。齐鲁的话里话外,现在有些嫌汤梨碍事了。可不是碍事么?你一个红娘,一个牵线搭桥的,把张生领到了莺莺这儿,不就该回避了么?总横插在跟前,什么意思?难道还要看着张生和莺莺洞房花烛不成?齐鲁的这个意思,汤梨自然懂,只是到底谁是莺莺谁是红娘呢?汤梨不禁莞尔。女人总这样,一旦有了男人在场,再大的空间,都会莫明其妙地觉得挤,觉得别的女人多余。现在在齐鲁那儿,多了汤梨。在汤梨这儿呢,又多了齐鲁。当然,多出齐鲁完全是汤梨自找的。那次相亲之后,汤梨问孙波涛,他对齐鲁的印象如何。孙波涛只是笑,不说话。一副什么都很明了的样子。这让汤梨有些恼羞成怒,汤梨便赌气般撂了电话———这一撂,一下子就拉近了汤梨和孙波涛的关系。本来他们之间还是客客气气的孙老师和汤老师的关系,这一撂,就撂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是有些亲密的能发点小脾气、撒撒娇的一男一女的关系。这是极具艺术化的手法。类似于京剧里小旦的水袖和书生的折扇,是欲迎还拒,是欲就还推。孙波涛也是学文学的男人,岂能读不懂这个?之后他便打电话约汤梨吃饭,他说,不管成没成,媒总是要谢的。
幌子上的花朵绣得真是精美,甚至让汤梨都觉得即便单刀赴会也心安理得。汤梨差点横了心,去了。可想到要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坐在灯光迷离的饭馆小包厢里,想到孙波涛那梁朝伟似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汤梨到底有些心虚,有些没把握。临出门的前一刻钟,她还是约上了齐鲁。
11
齐鲁这一次,怕是爱上了孙波涛。
以往齐鲁也见过不少男人,然而见过了也就见过了,皮影戏一样,灯一暗,影儿就没了。可这次却不同,灯暗了,影儿却还在。她看书,影儿在书上,她上网,影儿在网上,她索性什么也不干,闭了眼,备起课来———这是齐鲁的看家功夫,是打小练就的童子功,别的同学常常在课堂上摊开书本睁着眼学庄周梦蝶,而她却颠倒过来,闭着眼依然一页一页翻书。书是她的桃花源,书是她的金刚经,即使再心烦意乱,只要她一合眼,顷刻间就与世隔绝了。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招在孙波涛这儿却有些不灵验了,孙波涛的法力,似乎比书的法力更大。
这超出了齐鲁的经验。男人在齐鲁这儿,从来都是有些抽象的,有些理论意义上的。有时因为生理上的躁动,她陷入了一种莫明的相思之中,但那种相思是无的放矢的相思,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相思,今天她思念这个,明天她又思念那个,今天她和这个男人卿卿我我,明天她又和那个男人颠鸾倒凤。反正在意念中,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孙波涛却让齐鲁的意念变得贞节了,而且理直气壮。相思其实也是要有资格的,不是每个男人你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相思。比如她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有段时间她就对她的一个师兄暗暗地相思过,但那相思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指望的相思,因为师兄是有女朋友的,且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另一个学校读书,每到周末,就扭着婀娜的细腰,从齐鲁的宿舍门口经过,两人早就公开同居了。齐鲁的相思,就变得十分不道德了,十分可笑了。人家明明对你没一点儿那方面的意思,你却要在夜里和人家春风一度。这简直有点儿霸王硬上弓,有点儿不知羞耻了。还有她的玉树临风满腹诗书的博士生导师,本来和风韵犹存的师母也是琴瑟和谐的,却在意念中,莫名其妙地被齐鲁棒打鸳鸯、鹊占鸠巢了———导师后来果真和师母离婚了,只不过霸占师母那只老鸠巢的不是她这只鹊,而是一只更艳丽更年轻的鹊。然而齐鲁每次在校园里看见形容憔悴的师母时,还是会自责。齐鲁是个有强烈的道德意识且敢于反省的人,总觉得导师的变节,与她黑暗中的意念有密切的关系———你没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能脱得了干系?
可孙波涛呢,情况不一样。他是一个和她有媒妁之言的男人,是一个正在交往并朝着结婚的目标前进的男人。思念他难道不是名正言顺的么?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何况她知道孙波涛对她也有那个意思的,不然相亲之后怎么还会有那一次又一次的约会?虽然每次都是汤梨打电话约的她。不过,他为什么要让汤梨来约她呢?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难道还害羞?也不是豆蔻年华,还有闲工夫去唱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那汤梨也不识相,每次还真觍着脸来当那多余的琵琶。照这样咿咿呀呀地唱下去,要唱到什么时候才能唱到花开并蒂?流年似水,十六岁的杜丽娘在后花园都开始担心她如花美眷要付于断井残垣。可她齐鲁都两个十六了,还有多少春光能这样蹉跎?
12周二照例是中文系开会的日子。所谓开会,无非是系主任陈季子念几份学校的文件,什么某某领导又不辞辛苦地去哪儿考察了,什么科研处又加大了对课题和论文的奖励力度了———一篇SS-CI论文奖励一万,一篇CSSCI论文奖励两千。汤梨听得头疼。这个学校的领导真是疯了,他们学校不是教学科研型学校吗?教学在前,科研在后,现在怎么本末倒置了?那么不惜血本地奖励科研,可对教学,却一毛不拔———真一毛不拔,上次汤梨得了个教学奖,以为能拿个千儿八百奖金的,所以笑嘻嘻地站到台上去,结果,只从副校长手上接了本红艳艳的荣誉证书。汤梨那个气呀,当场把证书撕了摔到了校长的脸上———这个动作当然只是在汤梨的意识流中完成的,读了多年诗书的汤梨,再也不可能有那种快意恩仇的江湖性格。然而妄想以教学来与陈青与齐鲁她们争长短的心思却从此淡了灰了,从前在课堂上总是眉飞色舞的汤梨,现在却变得萎靡不振了。
偏偏陈季子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每次开会都要提科研,这让汤梨十分郁闷。可再郁闷,汤梨也不能溜———早溜,按中文系的规矩,要扣钱的。中文系每次开会,是有五十块辛苦费的,也叫车马费。因为有些老师住在校外,打车过来开会,一个来回,五十块就差不多了。虽然没有哪个老师真会打的来开这种例会,但有了车马费这一说之后,老师们来开这个会就更积极了———本来大家并非真讨厌这一星期才一次的例会,为什么讨厌呢?都是被蛰居苦了的人,好不容易有一次过组织生活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讨厌?
尤其是汤梨。如果没有陈季子的聒噪,汤梨其实是喜欢开会的,准确地说,是喜欢扎堆的。这是妇人的天性,即使是饱读了诗书的汤梨,也仍然保留了市井妇人的性情。虽然汤梨在人群里总是一副安静的姿态,但她的安静,不是王维辛夷坞里辛夷花自开自落的安静,而是以嘈杂为背景的戏台上的安静,带有表演性质。大学里的女人坐在一起,那情景,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再能侃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唱不了绝对的主角,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汤梨却从不争这风头———也不是真不争,而是汤梨争风头的方式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别人以言语为剑,舞得天花乱坠风生水起,她反着来,以不言语为剑,端的是月白风清万籁俱静。
这样的表演当然要有观众,有观众的表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表演。比如现在,汤梨的一招一式,都是演给坐在对面的老庄看的。
老庄叫庄沛,是中文系最才华横溢最风度翩翩的教授,也是中文系最声名狼藉的教授———因为和女弟子之间风花雪月的事情,庄师母曾经几次大闹中文系。然而有意思的是,庄师母越闹,选修老庄课的女生就越多,去老庄办公室敲门的女生也越多。真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且每次再生出的花草,似乎比以前更葳蕤,更鲜艳。
颜色鲜艳的东西常常有毒,汤梨知道。所以汤梨从前总是远远地绕着走的。然而现在汤梨却不绕了,不仅不绕,而且还有走上前去看个究竟的意思。这意思一下子就被老庄看出来了———人家是风月老手,看懂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对汤梨的态度立刻就有些狎昵了。有时在系里的资料室里,趁姚老太太不在的当儿,他会以探讨学术的口气,说一些亦正亦邪亦庄亦媚的话来挑逗汤梨,或者,有意无意地碰碰汤梨的手。这样的试探,汤梨当然懂,老庄也知道她懂,不然,汤梨何以会笑得花枝乱颤,可也仅止于花枝乱颤,再往前,汤梨的脸又会作凛然状。刚刚还春风四月,转眼就是冰天雪地的寒冬。
这让经验丰富的老庄有些迷惑。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汤梨亦迷惑,怎么突然之间,身边的男人都变得不正派起来了?不仅老庄,还有新闻系的陈哲,物理系的马德群,每次看见汤梨,都是一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姿态。
汤梨私底下问陈青,陈青冷笑。依陈青的米糠理论,这当然是汤梨的事儿。陈青说,尽管男人都是非洲鲫鱼,贪嘴,然而如果女人不撒米糠的话,它也绝不会方向明确地向你游来。可汤梨是什么时候撒下米糠的呢?或者不经意间,就把米糠当暗器一般地撒出去了?不然人家老庄怎么会轻薄她呢?虽说他名声不太好,可他对她,一直却是正经的。他和她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从汤梨在系里读研究生时,他就是她们的老师,那时的汤梨不是更年轻更有姿色?要轻薄不早轻薄了?
难不成真是汤梨,让老庄变成了一条非洲鲫?
可好端端的,她去招惹老庄干什么呢?她又不是齐鲁,也不是陈青———她们反正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权当嗑瓜子儿解闷儿了。她又不闲,虽然和周瑜飞早已不再是夜夜笙歌,可寡酒清欢亦不缺。小曲儿、小宴儿,隔三差五的,也有,何至于没事作弄出这样的光景?
即便汤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孙波涛现在开始用短信和汤梨聊天了。吃了吗?吃了。吃什么了?豆腐鱼头汤,你呢?方便面。正干什么呢?看书呢。这么用功?用什么功呀,看闲书呢。这些话,说起来,真如小葱拌豆腐一般清白。即使周瑜飞看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周瑜飞现在从不看她的手机了,但因为从前周瑜飞有那个习惯,汤梨下意识的,还是会把周瑜飞当作一个隐形的可能的读者。万一呢?万一周瑜飞旧病复发,突然检查老婆的手机,看见一些可疑的短信,岂不要大动干戈?人事处的蒋珊珊就是血的教训。她吃饱了没事用短信和一个神秘男人调笑。干吗呢?想你呗!想我什么?你明知故问呀。这样的短信她竟然没删掉———她本来是个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女人,不然,年纪轻轻如何能当上人事处的副处长呢?偏偏这一次疏忽大意了。也是,平日对她从来不闻不问蔫不拉唧的老公,谁知怎么突然间变成了一条上蹿下跳的疯狗呢?蒋珊珊的老公就凭这几条短信,一个月之内就完成了家庭政变。堂堂的蒋副处长被自己的老公亲手搞成了一只破鞋。师大的每一个人,上至校长,下至传达室看门的老头,都对这几条短信倒背如流。干吗呢?想你呗。想我什么?你明知故问呀。这几条短信那段时间成了师大的经典台词。大家有事没事就拿它打趣。一向在师大在家里都是威风凛凛趾高气扬的蒋副处长,从此夹紧了尾巴,开始过她灰溜溜的人生。
所以汤梨未雨绸缪。何况,蒋珊珊那种格调不高的直白方式,汤梨也不屑。汤梨走的是更加蜿蜒更加迤逦的路线。对汤梨而言,形式永远比内容更加重要。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但如何说以及跟谁说,却是更意味深长的。那些极其琐碎的鸡毛蒜皮的话,若是在汤梨和陈青之间,那就真是小葱拌豆腐。但在汤梨和孙波涛之间呢,那就不止小葱拌豆腐了,它比风花雪月更风花雪月。这一点汤梨明白,孙波涛也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加让人耽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称谓了,从前他叫她汤老师,她叫他孙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变成了“你”,有时连“你”也没有———刚下课,正去食堂。或者,外面在下小雨,一个人散步,遇上了一只小花狗。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简直是地下工作者摆在窗台上的一盆花,或是晾在阳台晒衣竿上的一件蓝布衫,别人看它不过是寻常生活寻常风景,其实呢,它却暗含各种玄机。
这玄机,现在让汤梨容光焕发。
容光焕发时汤梨在家里就有些呆不住。家里只有周瑜飞,而周瑜飞,约等于没有了。对周瑜飞来说,除非汤梨会易容术,把自己变成陈水扁和吕秀莲,或奥尼尔和姚明,否则,他的眼睛,再也不可能在汤梨这儿有多余的逗留。他看电脑,看电视,看书,偶尔也看一眼汤梨———却是功能性地漫不经心地看,和看浴室里的毛巾和玄关那儿的拖鞋是一回事,完全没有审美意义上的流连和盘旋。可女人,尤其是汤梨这样的女人,到底不是毛巾和拖鞋,不是王维笔下的辛夷花———人家可怜,身子动不了,所以不能在最绚丽的时候跑到繁华的长安街上去摇曳,让王孙公子青睐。只能在空山中,忧伤地自开自败。可女人长了腿,哪里会甘心辛夷花的命运呢?
虽然多数时候汤梨不过是跑到了楼下陈青家。陈青家当然不是汤梨的长安街,可比起自己家里,也聊胜于无了。况且言谈中的陈青很有阳羡书生的无中生有的本事,一吞一吐之间,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就挤满了陈青家七十平米的房间。两个女人的约会,终是有些冷清的。有了男人的在场———即使是虚拟的在场,那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陈青最喜欢说的,是她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的男人们。陈青所有的私情,都是不瞒汤梨的,包括细节,几乎是工笔画一样的描绘。每次陈青说得人面桃花,
汤梨亦听得人面桃花。然而对陈青的叙述,汤梨现在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之所以怀疑,一方面是因为陈青常常出现时态错位———有时明明是现在时,她的叙述突然又变成了过去时;明明是现在完成时,说着说着,又突然变成了过去完成时。这种时态的紊乱,当然是破绽。但汤梨不信陈青的主要原因还是陈青突然衰败下来的身子。也就是一两年工夫,陈青的身子,简直像冷冻库里拿出来的新鲜荔枝一样,转眼之间,就败了。以前陈青换衣服,从来不避汤梨的。她是略有些丰腴的女人,尤其胸,柚子一样的浑圆结实。这样硕大的柚子,汤梨是没有的。所以陈青经常会故意穿着内衣在汤梨面前晃来晃去。这是炫耀,汤梨知道。而且汤梨完全能想象出陈青穿着华丽内衣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她穿着华丽的内衣,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哲学———陈青最爱和男人谈哲学,她和女人谈风月和流言,和男人却谈尼采和叔本华。华丽内衣和深奥哲学的奇妙结合,简直就如干将莫邪雌雄剑,龙飞凤舞之间,男人没有不魂飞魄散投怀送抱的。然而现在那柚子却变了形,像剥掉了瓤的空心柚子,有些干瘪了。这种惊人的变化,是汤梨几乎偷觑来的,因为陈青已经有一段时间开始在汤梨面前遮遮掩掩了。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松懈与腐朽是四面楚歌,陈青现在是亡命垓下的项羽了———还不如项羽,人家好歹还有乌江这条退路,只要他愿意。而陈青,只能折戟沉沙了。
所以汤梨有些不信陈青关于她当下的情爱描述。没有饱满的柚子作前提,哲学也是孤掌难鸣的。男人在色面前,从来都是势利的。他们对女人的情爱生活,喜欢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
陈青的悲伤和惊恐隐藏在她的绘声绘色的故事里,故事里的虚构和追怀意味,汤梨听得分明。然而汤梨不捅破她,不捅破固然是因为汤梨做人一贯体恤,更因为汤梨亦有唇亡齿寒的酸楚。陈青向来是她的旗帜,她的灯笼,她的长城,只要她还在前面英姿飒爽地迎风招展,只要她还在那儿光芒四射地熠熠生辉,她汤梨就不用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年华将老,有更老的陈青挡着。然而陈青却没挡住———那样固若金汤的城池,说破就破了;那样绚丽灿烂的灯笼,说暗就暗了。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一点风声都没有。汤梨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陷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就在这黑暗中,汤梨收到了孙波涛的手机短信,孙波涛说,喜欢赖声川的话剧吗?
14
齐鲁是在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孙波涛宿舍的。
孙波涛还在睡懒觉。头天晚上他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弄到早晨七点多钟。感觉才睡下,该死的敲门声就响了。一开始他以为是隔壁的刘庸,那家伙没事喜欢到孙波涛这儿来串门。他结婚才一年,就无可救药地开始怀念起从前的单身生活。而且还喜欢跑到孙波涛这儿来做情景交融的怀念,一面赞美孙波涛的自由生活,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他那个满脸雀斑的老婆以及同样是满脸雀斑的丈母娘的坏话。孙波涛对刘庸家那两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实在不感兴趣,对刘庸妇人式的泄愤方式也不感兴趣。平日听几句,附和几句,无非是出于同事间的礼貌以及男人间的人道关怀。但在星期一的上午,他实在没有这礼貌和人道关怀的心情。所以他兀自睡自己的觉,不理他。然而敲门声却没有停的意思,两下,又两下,鸡啄米似的,声音不高,却很执着,打定了主意要纠缠不休,似乎很笃定地知道孙波涛就在里面。
这就不是刘庸了,有点像杜小棵的敲门风格。杜小棵以前是孙波涛的女友,现在是市第二医院外科主任的妻子。两人虽然分手好几年了,但一直还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有时趁外科主任值班或者出差的时候,杜小棵会老马识途地回到孙波涛这儿,两人关上门,昏天黑地地做一个上午或者半个晚上。这当然有些不道德,但也正因为不道德,两人本来已经濒临波澜不惊的性生活,重又变得有些风生水起了。
因为那风生水起,孙波涛的睡意,刹那间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然而门外站着的是齐鲁。
齐鲁手里拎着个上课的讲义包。包里放了两本书,一本周先慎的《明清小说》,一本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齐鲁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到孙波涛的桌上。齐鲁说,她上午在这边有个讲座,因为结束得比较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孙波涛。过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菜市场,于是还买了一些菜———估计孙波涛的午饭还没有着落,果然,不仅午饭没有着落,就是早饭,也还没有吃。
孙波涛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因为以为是杜小棵,一时红了脸,慌忙去找T恤。齐鲁倒没事人一样,也不看孙波涛,只一样一样地从包里往外拿她的菜:一条鲈鱼,几支茭白,还有一把叶子的模样有些奇怪的菜。齐鲁说,那是莼菜,也叫水葵,就是西晋张翰在洛阳做官都十分想念的菜。鲈鱼、茭白、莼菜羹,当年张翰为了它们,辞官不做。齐鲁今天就要做这三样菜,让孙波涛尝尝,看看它们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好过洛阳大司马。
孙波涛有些莫名其妙。但齐鲁不看孙波涛的表情,径自把那些菜拿到走廊上去了。走廊上的书桌上有一个红色的单口煤气灶,是杜小棵的财产。当年两人同居时,也有过一段兴致勃勃的油盐酱醋的生活。杜小棵虽然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但对做菜的形式意义和象征意义,是有相当的认识的。她认为,两个男女做了爱,这说明不了什么,如今的男女,王八绿豆一对眼,二十四小时不到,就有可能在枕上兵戎相见。但两个男女,一起做了饭菜,那意义就有些不同了。他们不再是云里雾里的露水情人,而是有天长地久的饮食夫妻的意思了。虽然到头来,他们也没做成夫妻。
煤气灶如今在走廊上蓬头垢面,齐鲁三下两下,就让它锃光瓦亮了。桌上原来的瓶瓶罐罐,也一古脑的,被齐鲁扔进了垃圾袋。所有做菜的配料,包括葱姜蒜那些零零碎碎,齐鲁的讲义包里都有。齐鲁说,他那些东西,都过期了。孙波涛在边上不好说什么,但下次杜小棵来,恐怕他有些难交待了。女人总是不可理喻的,她自己已是有夫之妇,但每次一旦发现孙波涛和别的女人有交往的痕迹,她都会不顾自己的已婚身份,胡搅蛮缠地拈酸吃醋。
孙波涛其实不吃杜小棵那一套。但不吃归不吃,面上也还是极温柔待她的。这是孙波涛对女人的一贯风格。莫说对杜小棵这个和他有过多年肌肤相亲的女人,即使是不请自来的齐鲁,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态度亦是行云流水一样的婉转。
这行云流水的婉转,让齐鲁以为,孙波涛是单对了她的,所以愈加顺杆爬了。齐鲁这个女人,思维方式和别的女人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别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会有些不自在,会有些不好意思。但齐鲁不。齐鲁来这儿之前就解决了观念问题。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她和孙波涛,是名正言顺的男女关系,她怎么就不能先来看看他呢?怎么就不能到他这儿做顿饭菜呢?
所以齐鲁在孙波涛这儿进进出出,也如行云流水。两个行云流水的男女,面对面坐了,难免会衍生出一种多义性。这多义性,现在让齐鲁十分幸福。孙波涛的光膀子,齐鲁刚刚开门时是看见了的。尽管是惊鸿一瞥,也足够成为齐鲁想象的材料。齐鲁打小就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性,而多年的单身生活,又把她这种能力锻炼得更加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一粒沙,她能造出一个世界,一片树叶,她能繁衍出一个森林公园。她能从现在想到未来,能从未来,想到未来的未来。所以不到半顿饭的工夫,她不仅和孙波涛的光膀子有了亲密接触,而且还把这种接触,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来来回回地进行得十分彻底和到位。
孙波涛却蒙在鼓里。齐鲁刹那间变得艳若桃李的气色,孙波涛以为,是喝了半杯酒的缘故。酒是绍兴米酒,齐鲁自己带来的。小小的一坛,用黄纸封了口。齐鲁说,她从来只喝米酒。因为米酒才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气质。当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青州,陆游和唐宛在沈园,喝的都是米酒。每次她一喝米酒,都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在和那些古代文人,谈文论道,把酒言欢。
孙波涛也喜欢米酒。这一点,他和齐鲁倒是不谋而合。但孙波涛喜欢米酒没有齐鲁那么多的文化讲究,也没有齐鲁那么忠诚绝对。他喝米酒,也在其它的场合喝白酒和啤酒。从前和杜小棵在一起时,杜小棵爱喝干红,他也跟着喝干红。就着西红柿炒蛋,或者凉拌黄瓜,孙波涛也能喝得兴致盎然。兴致盎然其实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杜小棵做的菜。杜小棵的价值,在于其它方面。
但齐鲁不同。和齐鲁喝酒,倒是返璞归真了,倒是一心一意了。两个女人,走向正好相反。在杜小棵那儿,酒是过程,杜小棵是结果;在齐鲁这儿,齐鲁是过程,而酒菜是结果。过程对于男人,其实是不太在乎的,男人真正要的,是结果。他现在就十分沉迷于齐鲁制造出来的结果。齐鲁做菜的手艺,和杜小棵比起来,显然是高出一个层次的。清蒸的鲈鱼,上面撒了葱段、姜丝和几根切得细细的红辣椒丝,茭白是素炒,莼菜羹里还放了少许豆腐丁和菌菇丁,看上去,完全是花红柳绿的秀丽江南景致。孙波涛逐一尝过来,口味还真不错。虽然比看上去的样子要差一些,但以一个女博士来说,这样的水平,也算上乘了。
孙波涛的兴致,也被齐鲁调动起来了。
汤梨和孙波涛去看话剧,也是斗争了很久的。
她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尽管孙波涛问她的时候,用的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周末一起去看话剧吗?我有两张票。是在聊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偶然想起来似的,这么问了句。极随意的语气。仿佛它压根不是件什么事儿,和“吃了吗”“吃什么了”之类的寻常问话,没什么两样。这种大题小作的方式,汤梨懂。好文章不都这样么?无关主题处,可以洋洋洒洒,可以入木三分。但一到要紧的时候,反要用闲笔。这是四两拨千斤。三十二岁的男人,终归有些经验了。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摆出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
汤梨也是轻描淡写。有时间的话,就去呗。这话听起来,多半是要去的意思了。但汤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没打算好。从前和孙波涛出去喝茶,因为有齐鲁在场,她在周瑜飞面前,总是堂而皇之的。在孙波涛面前呢,也是不置可否的。可一旦撇开了齐鲁,她还怎么装下去?男人总喜欢拨云见日的。即使孙波涛这样的男人,最后也一样。而她之前还以为,他能和她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多转几圈呢。她要看看,他能不能把她转晕了,晕到不管不顾,晕到分不清东西南北。像嘉芙莲和艾马殊一样,什么婚姻,什么战争,都成了人家爱情的背景。倘若能天旋地转成那样,女人的人生,也值了吧?但现在,她没晕,东是东,西是西,南是南,北是北。
可她到底也不肯把话说死。虽然她自己做不成嘉芙莲,可她还是希望,他能做艾马殊。做不成一个,做半个也好。不然,过几年,她就成了现在的陈青。那时别说半个艾马殊,恐怕四分之一个,八分之一个,也没有了。
这念头让汤梨毛骨悚然。没有情爱的可能,女人将何以为生呢?真如《诗经》里那个女人唱的,弃置何复道,努力加餐饭?可加了餐饭之后呢?难道为了下一顿加餐饭?这样周而复始的努力,于女人,不太凄凉了些么?虽然还有周瑜飞。但周瑜飞现在都靠不上,还能指望将来?他倒是给过汤梨一个美轮美奂的过去,虽然也不是嘉芙莲和艾马殊那样的美轮美奂,但也足够让汤梨想念和伤感。记忆如罂粟般迷幻,汤梨总想从头再来一次。可陈青叫她别痴心妄想。陈青说,你以为你家周瑜飞对你的爱情是猫么,有九条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从来都只是玻璃缸里的鱼,一旦翻了白眼,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汤梨也懂。可汤梨还是不甘。
那你只能找另一条鱼了,找条年轻的非洲鲫,生猛。陈青坏笑着说。
16
中文系最先知道齐鲁老师在恋爱的,是女学生贾小美。
贾小美考试作弊,被齐鲁生擒。这在以前,绝对要被移交到“刑部”。“刑部”是师大学生对教务处的戏称。作弊学生一旦到了那儿,几乎都是九死一生的,轻则要留校察看,重则直接开除学籍。所以老师们对自己的作弊学生都会有些姑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能在自己手上解决的,就不闹到教务处去,好歹事关人家学生的前程,眼睁睁地看它毁在自己手上,于心总有些不忍。但齐鲁从没有这种妇人之仁,尤其对贾小美这种自恃有几分姿色就胆大妄为的女生,更是铁面无私。所以女生在齐鲁监考的时候,都格外老实,格外温顺。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如今的女学生,都玲珑得很———虽然在背后,一个个对齐鲁都恨得咬牙切齿。
贾小美那天几乎是被同学吴为陷害的。他趁齐鲁转身的时候,扔给她一个纸条,纸条落在她的脚下,她假装系鞋带弯腰去捡,没想到,齐鲁的手比她还快———这个贱女人的屁股上都长了眼睛的。一时贾小美杀吴为的心都有了,这个蠢货吃饱了撑的,在这个变态的女人眼皮底下给她扔纸条,这不是找死吗?想讨好她也犯不着用这么铤而走险的方式呀。如果是其他老师,她梨花带雨地哭一哭,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犯在齐某人手里,她的眼泪都省了。
但齐鲁那天把贾小美带到她的办公室之后,竟然十分温和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再不要这样哦。
死里逃生的贾小美一时有些蒙了,这个老女人怎么了?难道她的雌性荷尔蒙有了去处?她几乎狂奔到宿舍,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女生们。女生们欢呼雀跃,立刻打电话叫来了班上的男生。他们用啤酒可乐和各种小炒在食堂庆祝了这个有解放意义的日子。他们甚至为那个还不知名的男人干了杯,正是他无私地接纳了齐鲁老师的荷尔蒙,把齐鲁老师的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才让贾小美逃过了这一劫,也让她们从此告别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日子。
中文系的老师们很快都知道了齐鲁的恋爱。这种事,即使当事人想瞒,都瞒不住,何况齐鲁还十分高调。为什么不呢?她本来就是个高调的人,喜欢东风夜放花千树般的灿烂爱情———烟花般绽放在天空,让人仰望的爱情是多么美丽呀!可她的爱情呢,这些年来,却是一个私生子,像土拨鼠一样生活在黑暗中。她受够了那种不能见天日的委屈。
她恨不得立刻挽了孙波涛的胳膊,到师大的校园里遛一圈。
但孙波涛从来不到师大来。每个周末都是齐鲁上他那儿去———齐鲁的周末,现在都是在孙波涛那儿幸福度过的。她在为孙波涛做饭打扫卫生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如此巨大,巨大得如惊涛骇浪,将女博士齐鲁湮没得无影无踪。多年培养起来的做学问的兴趣,竟然软弱得不堪一击,孙波涛的一个眼神,就让它不翼而飞。爱情原来也是个唯物主义者,从前暗夜里所有的意念,现在都长出了脚,到地上来行走了,而且就走在孙波涛的宿舍里。十几平米的宿舍有些小,对于齐鲁积蓄了三十多年的激情来说。但这是临时的,结婚时他们反正要买套大房子的———齐鲁已经开始计划结婚的事了,虽然孙波涛还没有向她求婚,但那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抱过她了,就在第三个周末的中午。她多喝了两杯酒,他起身送她,她身子一斜,就倒在了孙波涛的怀抱里。她其实不想那么做的,但她的身体或许想了,竟然自作主张地私奔了眼前的这个英俊男人。男人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她无力挣扎,也无暇羞愧,只能闭了眼,佯醉。他们搂抱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应该有几分钟———几分钟的判断其实是极其主观的。因为当时她根本就神魂颠倒了。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似乎只是刹那间的事。有一下他的手在她的背上动了动,她差点晕过去,以为他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去。那天她穿的是件有暗扣的紧身绣花上衣,青灰的底子,上面撒了白色的细碎的花,是《春江花月夜》里“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意境。买它的时候她还在苏州读博士,那时还是二十八岁。她和师妹陈燕子到另外一个学校去听一个学术讲座,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她多看了几眼,陈燕子立刻就怂恿她买。陈燕子是有买衣癖的,而且也希望别人染上这个癖,当下就把它吹得天花乱坠,说它既显身段,又显气质,既有好女人的含蓄自重,又有坏女人的风情招摇,是最能吸引男人的那种衣服。齐鲁嫌她说得难听,当时只矜持地笑笑,没做声。过了两天,自己又偷偷地折回去把它买了。她知道陈燕子在吸引男人方面,是专家。而那时,她正暗恋导师。有一天趁陈燕子不在的时候,她找了个由头穿上那件衣服去过导师家里一次。师母当时在家,所以她无功而返。但她还是注意到,导师在送她出门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胸前停了几秒钟。
但那天孙波涛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把她扶到他的床上,然后自己就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看书去了。这让齐鲁十分诧异。陈燕子不是说男人都是急色鬼么?怎么孙波涛就不急呢?或者他没看见她衣服上的扣子,所以不知如何下手?毕竟他们是头一次有身体上的接触,有些拘谨也是难免的。或者他看她半醉了,不好浑水摸鱼?她差点自己去解了那暗扣。因为身体的激荡,也因为她想早点儿把生米煮成熟饭。然而她到底也没好意思。《诗经》里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自古以来,不都这样么?崔莺莺委身张生,是因为张生爬过了花园围墙;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也是因为司马相如先弹了《凤求凰》;即使潘金莲,也是西门庆先蹲下身子,去摸了她的绣花鞋。而她齐鲁,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博士,难不成连潘金莲还不如?
所以,吉士不诱,她再想,也不能舒而脱脱兮。
17
汤梨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叫杜小棵的女人来找陈季子。
那个时候陈季子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叫杜小棵,女人不说。女人戴着宽边墨镜,有些躲躲闪闪地进了陈季子的办公室。
美丽的陌生女人的突然造访,对陈季子来说,是个惊喜。更惊喜的是,她还带来了一个飓风般的消息。
汤梨抢了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叫孙波涛。
中文系有不少老师是认识孙波涛的,因为曾一起改过卷子,而且还有人知道,他是齐鲁的男朋友,是汤梨介绍的。关系一下子十分复杂了。可中文系的老师一向是喜欢复杂的,尤其是复杂的男女关系,越复杂,就越有意思。简直像小说一样,像电影一样。庸常的生活是多么乏味呀,有些传奇出现,它能给人带来多少激动和喜悦呀。
而且是汤梨这样的女人。许多老师都知道,汤梨迟早是要出事的。男人知道,女人也知道。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完全是一种直觉,但中文系的老师都坚信这种直觉。他们是经过许多文学作品熏陶的,虽然大多数人没有实战经验,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狐狸即使藏住了尾巴,可气味还在那儿呢。中文系的老师不仅眼睛雪亮,嗅觉也是异常灵敏的。
还有齐鲁。他们也不相信齐鲁能和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结婚,尤其郝梅她们不相信———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一个是夏天的蝉,一个是冬天的雪,蝉和雪能相遇吗?一个是魏晋的《世说新语》,一个是鲁迅的《阿Q正传》,阿Q能和魏晋相遇吗?不可能的呀。
有了杜小棵的这一说,一切才合逻辑了。
中文系的老师一时都如服了鸦片一样,异常兴奋。平日没课总蛰居在家的老师们,现在却蛰居不住了。屁股上都长了疹子,一坐下去,就痒。大家都往系里的资料室跑,姚老太太忙了起来,老师们都是来借书还书的,这些借借还还的活儿,原来都是手工的,是姚老太太得心应手的活。现在都现代化了———要通过计算机图书系统来完成。姚老太太打字的速度本来就慢,人一多,更慢。但慢一点没关系,老师们非常通情达理。你慢慢来,慢慢来,姚老师。陈季子都这么说了,更别说其他老师。别的老师能有系主任陈季子那么忙吗?人家又要搞学问,又要搞行政———而且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师母。
大家就拿本杂志坐在阅览桌边等,一边等一边聊。开始当然是聊学术上的那些事儿,然而大家都聊得有些潦草有些敷衍,是应景式的聊,就如正戏开唱前,生旦试唱,乐师试乐器一样,声音是有一下没一下,咿咿呀呀的,一点儿也没有铿铿锵锵的激烈。即使平日最爱争鸣的孟教授,现在也不和人争鸣了,心不在焉地在那儿翻着一本《文艺理论》。没有谁会主动挑起这个话头的,除了姚老太太。姚老太太果然不负众望,手里的活儿稍有点眉目,就开始忙里偷闲地说起了汤梨。汤梨的背后有杜小棵,杜小棵的背后有孙波涛,孙波涛的背后是齐鲁。文本是十分丰富的,研究价值完全可以和《红楼梦》媲美,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陈季子这么说。但孟教授不同意,孟教授说,虽然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但我认为《红楼梦》还是形而上的爱情,而这个文本,风格更接近《金瓶梅》,有些形而下了。可姚老太太又不同意了,姚老太太说,我看一半是《红楼梦》,一半是《金瓶梅》。你这是骑墙了,姚老师,做学问可不能骑墙的———当然做女人也不能。孟教授板着脸,态度有些严肃。大家都笑岔了气。陈季子笑过之后,说,老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干吗那么严肃呢?
于是大家又接着争鸣了,争鸣的中心还是姚老太太的那句话。到底哪半部是《红楼梦》,哪半部是《金瓶梅》呢?姚老太太现在也狡猾了,故意卖关子,不说。悬念总是更让人欲罢不能的,气氛一下子更热烈了。资料室现在成了姚老太太种的一片罂粟地,不仅书架上的每本书,即使空气里,也氤氲着一种让人十分快活且沉迷的气息。
那个时候汤梨和孙波涛刚从电影院出来,正坐在一家日式的餐馆里吃章鱼寿司。餐馆的名字叫“挪威的森林”———自然是因为村上春树那部小说的缘故,老板以前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特别迷恋村上春树的小说。但汤梨去那儿却不是因为那个日本男人或者他的小说,而是对日本寿司别有深情。汤梨是在北方读的大学,对学校门口一家日本餐馆的寿司有着极为美好的回忆———女人美好的记忆总是和爱情相关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异国食品,之所以让汤梨念念不忘,其实也是因为有一个男人曾经的爱情在里面。任何物质于女人,一旦有了爱情的附身,就成了千年不老的蝴蝶化石,在女人今后的人生里呈现出一种斑斓且幽闭的光芒。
斑斓的东西总是让女人迷醉的,况且汤梨还能在这斑斓的光芒中,温故而知新。
当然,选择“挪威的森林”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它清冷的生意。汤梨虽然和孙波涛出来了,但毕竟,也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
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禁,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单独喝茶吃饭,现在敢了。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看电影,自那次话剧之后,也敢了。
虽然汤梨还是扛着齐鲁这面旗帜。
但这面旗帜已经渐渐演变成了帷幕。帷幕里面是汤梨和孙波涛。帷幕外面是周瑜飞和其他人。孙波涛现在时不时地也撩拨她,不是疾风暴雨长驱直入式的,而是亦步亦趋循循善诱。汤梨吃寿司时打了几个喷嚏,孙波涛说,有人想你了。汤梨说,一个喷嚏是有人思念,两个就是有人骂,三个就是感冒了。而我刚刚已经打了三个以上了。孙波涛说,你感冒了吗?汤梨摇摇头。孙波涛说,可见你那个说法是错误的。我们那儿有另一个说法,一个喷嚏是想念,两个喷嚏是非常想念,三个喷嚏是想死你了。汤梨嗔笑道,谁会想我呢?孙波涛说,我呀。这话有些过了,但仍然可以当作玩笑的,所以汤梨还继续和他绕下去,说什么想我呢,明明是想齐鲁了吧?再说,你不是就坐在我对面么?想念是远方的事情。你坐在这儿,可以想念那儿的齐鲁,齐鲁在那儿,可以想念坐在这儿的你。由此及彼,由彼及此。但此是不会想念此的。这有些饶舌了,不像汤梨平日的风格。然而女人在爱面前,就如在凹凸镜前一样,总是有些变形的。孙波涛其实也一样,孙波涛现在也一改平日的不苟言笑,有些喋喋不休了。孙波涛问:知道阿巴斯吗?阿巴斯?那个拍了《樱桃的滋味》的伊朗导演吗?不仅是导演,他还是诗人。他说,即使面对爱人,我仍然思念,即使身处现实,我仍然想象。
光芒又一次穿越汤梨的身体,刹那间,汤梨也变成了斑斓通透的化石。
汤梨失语。转脸看隔墙上的装饰画,画上是一个着绯红和服的妇人,微微地斜站在一株绚烂的樱花树下。树下,是缤纷一地的花瓣。
日本人总这样,绚烂和凋零纠缠,快乐和悲伤纠缠。川端康成也好,村上春树也好,甚至更通俗的渡边淳一,小说里弥漫的都是这种亦菊亦剑的精神。
所以才能放纵吧,因为想到了不久的凋零。那么一个小小的岛国,生命本来就是无常的,何况女人如花的生命,有什么理由不恣肆地绽放呢?做个樱花般的日本女人如何呢?或者,做一回陈青。从前她是极同情陈青的,因为陈青老公的背叛,然而现在却隐隐有些妒嫉了。男人的背叛原来也是亦菊亦剑的,让女人死,也让女人生。被背叛之后的女人,才能成为两生花。电影《蓝》里的朱丽叶·比诺什,丈夫出车祸死后,很长时间,她是困在过去爱情之蛹里的一只蛾,虽生犹死,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现丈夫生前的另一个女人,她才破蛹成蝶。
可汤梨做不了蝴蝶。
因为周瑜飞的守身如玉,汤梨这么对陈青说。陈青笑得花枝乱颤,说,男人的守身如玉,原来也是女人的丈二白绫。
这话有些反动了,如果是以前,汤梨又会对陈青腹诽一番了,但现在汤梨不。腹诽什么?即便汤梨自己,也隐隐有这个意思。然而还有一层意思,汤梨没说出口,那就是蝴蝶的短命。美丽的蝴蝶能活多久呢?两周左右而已,一些热带蝴蝶,在交配后,两三天就死了。
凋零在前面,死亡也在前面,女人和樱花与蝴蝶毕竟不同,女人要在这人世间走上几十年,几天的光芒真能安慰和温暖女人漫长而清冷的一生吗?每次看到形单影只的陈青,看到系里那群恓惶待嫁的女博士们,汤梨不禁又黯然神伤铩羽而归。
也只是回到半明半暗的街口。孙波涛年轻结实的身体,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迷香一般的气息,一种春天的树木生长的气息,一种雄昆虫热烈向雌昆虫求爱的气息。
汤梨几乎沉溺。然而贞洁是惯性,也是女人的铠甲。安娜脱了铠甲,安娜死了;包法利夫人脱了铠甲,包法利夫人死了。还有嘉芙莲,嘉芙莲把铠甲变成了蝴蝶的翅膀。可美丽的蝴蝶能活多久呢?两周左右而已,一些热带蝴蝶,在交配后,两三天就死了。
汤梨不想死于非命。
19
那段时间,齐鲁一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楼盘之间。她没想到这个城市的房价飙升到了这个程度,“水天一色”那个楼盘竟然要一万块钱一平米,因为它是临江楼。而住在江边是齐鲁的人生理想。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多少美丽的古典诗歌,是在江边生发的。海德格尔说,人,要诗意地栖居。齐鲁就想诗意地栖居在江边。可没想到的是,诗意的栖居原来是要有条件的。
以她现在的经济,她在“水天一色”只可以买到三十几平米的公寓。三十几平米的房子当然不够住,但想到可以和孙波涛在雨天或有月亮的晚上相拥着临江远眺,她又觉得十分美好了。售楼小姐说,现在酒店式公寓是很流行的,城市里的单身白领住这儿,又时尚又方便。谁是单身白领?齐鲁狠狠地剜了售楼小姐一眼,立刻放弃了买公寓的打算。
“西雅图”齐鲁也去看了好几次。“西雅图”的名字虽然很洋,其实是家郊区楼盘。楼盘的围墙外面,还有农民种的青菜和豆角。那浓郁的田园风情,让齐鲁觉得十分喜悦。既然不能在江边诗情画意地生活,那就学陶渊明走田园路线好了。田园生活也是诗意的生活,至少比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更朴素更诗意。而且房价也是更朴素和诗意的,只有四千五一平米,这样一来,齐鲁就能买套大一点的房子。大房子当然是必要的,她和孙波涛结婚后肯定要有孩子的,而有了孩子之后,当然要请保姆。所以至少要有三房一厅,不,四房一厅,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保姆房,还要有书房———她一个博士,总不能书房都没有的。
但齐鲁并没有下定决心买“西雅图”,没有下定决心是因为一个未来可能的邻居。那天齐鲁和售楼小姐在看一套房子的时候,对面那套房子里也来了一对看房的夫妇。夫妇俩都很热情,看完了自己想要的那套,就到了齐鲁这边。两人身上都散发出强烈的鱼腥味。女人一边笑嘻嘻和齐鲁打招呼,一边高声大气地和售楼小姐讨价还价,你多让我一个点嘛,就一个点,下次你到对面的菜市场买菜,我给你挑最好的鱼给你最好的价钱哦。男人也附和说,是呀,是呀,你让个点,我们马上下订金。原来是对鱼贩子夫妇。
齐鲁对“西雅图”的兴趣一下子又消失了。说起来,齐鲁打小就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有强烈的人道情怀和底层情怀,知道不能瞧不起劳动人民。可一想到以后她和孙波涛要和一对鱼贩子夫妇门对门住着,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也不可避免地会掺杂进各种各样鱼的腥味,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或者应该和孙波涛商量商量,齐鲁想。如果孙波涛也有一些积蓄的话———他应该有的,工作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积蓄呢?那样的话,他们说不定就能在“水天一色”买个小四房一厅了,反正只要首付,剩下的就按揭好了。
20
周瑜飞向汤梨提出离婚的时候,已是冬天了。
杜小棵事件早已在师大传得沸沸扬扬。但周瑜飞之前毫不知情,是陈青告诉了他,当然是以辟谣的形式,陈青把流言中的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有枝有叶地向周瑜飞复述了一遍。流言这个时候已升级到第四版了,在第四版中,汤梨和孙波涛被杜小棵捉奸在床。
周瑜飞铁青了脸,在书房闭关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蓬头垢面的周瑜飞一言不发地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摆到了汤梨面前。
汤梨在陈青家,哭得梨花带雨。
郑袖的梨园
郑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课堂上。
严格地说,也算不得什么勾引。不过斜了身子过去手把手地帮沈俞纠正了一个错字。沈俞把“雎”写成了“睢”字。当时她正给沈杲讲《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古典爱情诗歌郑袖一向偏爱,加之边上还有个沈俞,郑袖更是讲得眉飞色舞风生水起。几千年前的《诗经》,在郑袖这儿,都有蹁跹的意思了,都有潋滟的意思了。但十三岁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说,明明是写雎鸠,怎么又去写淑女,这个诗人是不是跑题了?郑袖说,这就是比兴了,看见鸟的双宿双栖,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很自然的联想,怎么会跑题呢?沈杲说,如果看见两头猪呢?看见两只狗呢?是不是题目就应该叫做《关猪》或者《关狗》?
这是乱弹琴。郑袖不理他。郑袖反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沈俞听得如痴如醉,郑袖的课就没白讲。沈俞是沈杲的父亲。当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学生时,她一口回绝了的,就因为沈俞说要旁听。郑袖的课向来随兴,常常有跑野马的时候,有时撒开了蹄子,跑到了水草丰茂鸟语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来是讲《诗经》的,结果,却讲了半天楚辞,本来是讲李白的,结果又讲了半天杜甫。总是因为某个细节的迷惑,她拐了弯,然后不依不饶地往前走,直至误了方向。郑袖的这种风格让学校的督导很伤脑筋,甚至忧心忡忡。担心郑袖会误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导们都是严谨惯了的,实在不习惯郑袖的这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教学方式——这是系主任陈季子的评语,虽有批评的意思,总体还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没有具体出处的评语,说郑袖的课过于散漫了,散漫得几近乎水性杨花。
这就十分恶毒了。但说这话的人也点到了郑袖的命门。郑袖也承认,自己上课确实没有方向感。她本来就是个有些迷糊的人,东西南北偶尔都分不清的,别人这么说,如果没有言外之意,单就表面来理解,倒也没有冤枉她。所以,郑袖从来不喜欢学生之外的人听自己的课,督导也罢,同事也罢,沈俞也罢。督导和同事来听课,她没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沈俞呢?他凭什么?
但郑袖还是收了沈杲这个学生。一半是因为朋友的再三游说,一半是因为沈俞开出的课时费诱惑了郑袖。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可郑袖不能。郑袖是个又要菊花又要五斗米的女人。既沉溺于菊的清香,又沉溺于锦衣玉食。这也不怪郑袖的,读过书的女人多是这样。都喜欢过把酒东篱的生活。
对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后来的事情。有大半年,他们之间其实都是规规矩矩的师生关系。不仅规规矩矩,甚至还相敬如宾。沈杲一开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欢在课间和郑袖唱对台戏。郑袖上课天马行空,而沈杲听课更是天马行空。常常一个跟斗就翻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把郑袖都弄得云里雾里的。好在还有沈俞。最初郑袖以为沈俞是来做监工的。做家长的不都这样吗?一旦请了老师,就把老师当长工来防。怕老师偷奸耍滑,怕老师短斤少两。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后来郑袖才知道沈俞其实是来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马,而沈俞是马绳。野马跑到天边,马绳也把它拽回来,野马跑到地角,马绳也把它拽回来。这让郑袖心生感动。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这样陪孩子读书呢?一个装修公司的老总,正值三十几岁的华年,世界应怎样地流光溢彩?而他却每个周末都在郑袖的古文里消磨。有责任心的男人于郑袖来说,总是威严的。郑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风,变得庄重起来。
但朋友却笑得极其诡异。朋友是沈俞的大学同学,对沈俞知根知底。郑袖好奇。忍不住问起了沈俞的隐私。朋友开始还欲言又止。毕竟是读书人。知道流言是墨,泼出去了,就会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迹。可女人的人生怎么能没有流言呢?没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空没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树上没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芦苇间没有艳丽的蝴蝶。天地将如何地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间,犹抱琵琶之间,还是把沈俞的过去说个一干二净。
刹那间,郑袖对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飞。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个陈世美。只不过陈世美是为了富贵,而他是为了美色。为了美色他不顾泪眼婆娑的前妻,为了美色他不顾一个十岁少年的情绪。沈杲的叛逆是因为这个,沈俞的旁听也是为了这个。责任其实不是责任,而是内疚,而是赎罪。可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十岁少年成长中的伤痛吗?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年华老去的三十多岁女人的凄惶心情吗?
那个女人郑袖后来见过,挽着沈俞的胳膊笑吟吟地站在郑袖的门口。她开车送沈俞父子来,顺便上楼与郑老师打个招呼。果然是个妖娆的美人。且神情安静。且言语温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这样。或者说,这样的女人都会得天下。她们都是老子的门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们是以温柔为鱼肠剑的。阴到至处,便是阳。所以,安静是傲慢,温柔亦是傲慢。这一点,男人不懂,男人以为这样的女人弱不禁风。却不晓得,这是能在黑暗中单骑夜走的女人。而呐喊中的女人,才惊恐,才寂寞。因为惊恐,所以要虚张声势,因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声音来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声音比不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苏东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绝望女人的夜晚哪里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声音了。
女人总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长裙里,男人看不见,但郑袖却看得清清楚楚。郑袖这方面练的是童子功。十二岁那年,就知道温柔的女人信不过,妩媚的笑容背后,是阴险的算计,和不动声色的掠夺。鸠占鹊巢之后的恩爱,是横生的荆棘,落在郑袖的眼里,隔了二十年,还能让郑袖隐隐作痛。
郑袖又一次摇身一变。郑袖总这样,能冷若冰霜,也能艳若桃李。能蛰伏茧中,也能破蛹成斑斓之蝶。勾引男人对三十二岁的郑袖来说,容易,不比讲一首乐府诗难,也不比讲一篇庄子的《逍遥游》难。沈俞是个寡言的男人,这不怕,反对了郑袖的路数。郑袖向来迷恋不声不响却心照不宣的男女过招。一上来就挑白了的关系,味同嚼蜡,所以,郑袖厌恶言语机智的男人。一切都要在暗中,樱桃的红,栀子的白,只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艳阳下,便风韵全无。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声,男人欲迎还拒且退且行的软弱挣扎,如蝴蝶在风中的舞蹈,又惊惶又旖旎。也知道这如巫如蛊一样邪恶,但越邪恶越诱惑,越邪恶越快乐。
正是那种略带痛楚的隐秘快乐让郑袖身不由己。郑袖的手再次变成了花朵,开放在沈俞的面前。每次都这样。郑袖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思,最先出动的,总是那双美轮美奂的手。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传情的,或者用风流袅娜的细腰,或者用春风荡漾的胸。郑袖却不。同样都是勾引,但郑袖以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郑袖在骨子里,依然认为自己是端庄的女人。再说,郑袖的美,也是美在那双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几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长,十指如葱,在指间,微微地还有美人靥。这多少有些奇怪的,郑袖本是一个瘦子,偏偏长了一双丰腴富贵的手。这是矛盾。然而郑袖还有意加剧了这矛盾。她从来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说,铅华不施。却偏爱在手上下工夫。她几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护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维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护手膏,敷在手上,然后用蜡油封手,再裹上一层保鲜膜。要说,郑袖是一个懒散的女人,但在对待手的态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态的。秋冬季节天气干燥,晚上她会细心地用绵羊油涂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过夜。早晨醒来后,她的手真是娇嫩呀!仿佛初开的玉兰花瓣一样。她手的姿态总是参差的——也不是参差成京剧里的那种兰花指,那种样子太造作了,像戏子了,她不喜欢。她的手是更生动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课的时候,她的手真如流风回雪。学生们无不为之倾倒。尽管在学生面前,她总是尽量韬光隐晦的。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风情万种起来。
她有一个奁盒。里面全是戒指和手镯,有钻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藏银的。这方面,她真是有一掷千金的气魄的。有时一个戒指,简直要让她倾家荡产了。她也不管不顾,完全是那种败家子的作风。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个戒指,指甲花状的,材料也不知是什么,看上去像银的,却不是,总之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价格却昂贵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欧元。她反复和那个意大利女人讨价还价。但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让——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买的决心,还是那东西真值那个价。不管郑袖说什么,她一直只是说,This is art,this is art(这是艺术,这是艺术)。可不是艺术吗?在意大利,甚至路边的一块石头也是艺术。同行的老师都劝她别买。花三百多欧元买那破玩意儿,疯了。然而郑袖就是疯了。在准备上船离开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种莫名的疼痛,她固执地认为是那戒指捉弄的,咬咬牙,还是转身冲进店去把它买下来了。没办法,那个戒指在她手上戴过之后,仿佛有了生命,有了一种邪恶的力量,她简直为之神魂颠倒了。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只银戒指的。是陈乔玲那破货的。陈乔玲最初只是郑袖的语文老师。每次郑袖写了作文,她都会笑眯眯地,带了郑袖去找校长。校长是郑袖的父亲。在学校的最西边有间单独的办公室。陈乔玲说,郑校长,袖儿真是得了你的真传呢,文章写得那么好。你看这一段,这一句。陈乔玲的手像一只白蝴蝶,在郑校长面前飞舞。舞得一边的郑袖都眼花缭乱起来。那时她真是着迷呀,着迷于陈乔玲手上那样漂亮的指甲花状的戒指,着迷于陈乔玲白净的手指,也着迷于陈老师在父亲面前对自己的夸奖。但郑校长却是严肃的——说起来,郑校长平日就是个严肃的人,但平日的严肃是十分,而对了陈乔玲老师,那严肃倒成了十二分了。这让郑袖有些懊恼。觉得父亲真是没有礼貌。父亲为什么不对陈老师热情一些呢?为什么要那样板着脸呢?对女儿板着脸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这样。可对外人,对女儿的老师,他不应该笑一笑吗?不应该说一些客套话吗?
十二岁的郑袖对风月之事,到底还是不懂的。
但沈俞显然懂。当郑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面前绽放了几个星期之后,她看见沈俞越来越不安了。不安是内心。面上却是更加纹丝不动的。这无妨。三十二岁的郑袖如今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样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拨,就有些花枝乱颤的,变得轻浮,变得饶舌。而有些男人,却正相反。本来还是个温和的人,言语态度间,不热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拨之后,反而更严肃了,更矜持了,简直变成了一棵卷心菜,愈卷愈紧,最后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往往会骗了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却骗不了郑袖——怕的是不变。只要变了,往左或者往右,其实都是一样的。女人只需耐心等,最后他总要缴械投降的。且这种男人的投降还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绝对丢盔弃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绷得愈紧,愈容易断;花闭合久了,一旦开放,就更加灿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刚刚还是寒冬三月,转眼间,就春暖花香了。
郑袖有这方面的经验。要说严肃,谁能比她读研究生时的导师苏渔樵严肃呢?那真是一个冰冻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对了系里最漂亮的美眉,他也能摆出一张西伯利亚的冷脸来。美眉们选他的课,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绝对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这种铁面无私的作风,让美眉们大受打击——她们哪受过这种委屈?她们在系里的男老师那儿向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说考了58分59分,即便是考了四十几分,只消向男老师玩点暧昧,笑得妩媚一点,声音莺声燕语一点,老师们都会心肠一软放她们一马的。读过书的男人,尤其是上了一点年纪的读过书的男人,谁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谁没有想入非非的习惯?尽管私下里,没有哪个美眉真会为了成绩好一点和男老师闹什么校园绯闻——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如今的校园美眉们,都冰雪聪明,个个精刮得一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杀鸡用牛刀那样吃亏不上算的事情绝不会做。但意念也不妨给老师,毕竟总是人在低处,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干净,莫说她们不肯,即便肯,老师们也未必敢要,别看那些人面上蠢蠢欲动,真要事到临头,其实都是些有色心没色胆的主儿。但意念那东西,就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缥缈得很,不触犯法律也不触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师母在一边,也抓不着她们的任何把柄。只能干生气,由了那些狐狸精一样的女弟子们和她们的导师在意念里风花雪月颠鸾倒凤。
偏偏苏渔樵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美眉们背后都咬牙切齿骂他变态,躲他就如躲鬼一样。郑袖一开始也这样的。她本质上是个懒散之人,之所以十几年要寒窗苦读,完全是被逼无奈。既然现如今美人们在老师面前略微卖弄风情就可以轻松过关,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灯黄卷耽误锦绣年华。二十几岁美人的时间,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更何况她其时正和余越恋爱,时间更如丫头衣袋里的钱,怎么省,都是不够。俩人没课时总窝在余越租的小小房子里缱绻。余越是杂志社的编辑,清闲得很。除了一个月看几篇稿子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多用来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轻男女的爱情,不都是从身体的迷恋开始的吗?虽然郑袖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爱情,但她确实迷恋于余越对她的迷恋。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真是没边的。身材高大的余越系个花围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里,择菜,做饭,替郑袖洗裤衩洗胸罩,一点也不觉羞辱,反而哼着小调幸福得如一朵花儿一样。这让一直袖手旁观的郑袖又好笑又感动。
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苏渔樵的夫人朱红果,郑袖应该就顺理成章地和余越结婚了。俩人都去看了房子,周末逛街的时候,郑袖甚至去看了家居店,看好了一把摇椅和几个靠垫,她准备把它们放在阳台上。那房子虽然不大,却有一个不小的阳台,郑袖想在那儿种几盆花花草草。然后躺在花花草草边上的摇椅上,享受寻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郑袖为了毕业论文开题的事,不得已去了苏渔樵家。见到了朱红果,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她没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苏渔樵有一个那样温馨的家,也没想到苏渔樵有一个那样妩媚的老婆。中文系教授家的那些师母们,她们几乎都是见识过了的。用舍友三儿的话说,就是老师当年是有眼无珠。用四儿的话说,就是他们通通都瞎了狗眼。所以她们在老师面前向来有些有恃无恐的。因了师母们的不上台面,她们有理由看不起老师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师母了。
谁想到那群鱼眼睛里面还暗藏了这么一粒珍珠呢?谁想到苏渔樵那头老牛,在家里啃的原来是四月的芳草呢?难怪他对系里的女生们能视若无睹。郑袖大惊失色。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对舍友们形容朱红果的国色天香。弱水三千,我只一瓢而饮。原来苏渔樵是这个意思!郑袖感叹道。但三儿撇了嘴,说,什么一瓢而饮?那朱红果,本来就是第二瓢了。
三儿说,别看苏渔樵如今土木形骸,想当年也是朱红果眼里的锦绣山河。她是用尽了手段,才把他从第一瓢那儿夺过来的。也是,她一个小护士,如果不是苏渔樵生场大病,她如何有机会嫁了师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个江山易主的故事。郑袖恍然大悟。难怪朱红果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说话的声气,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后掠头发的手势,都像极了一个人当年的样子。那样子是郑袖的伤痛。不能碰的。所以,郑袖这么多年飘荡在外面,从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很爱伤感地追忆似水年华了。但郑袖从不谈她的过去。她像喝了孟婆汤一样。只是往前赶。急匆匆地,状如飞鸟,飞在别人的前面。别人二十岁做的事,她十八岁就做了。别人三十岁做的事,她二十出头就做了。别人读书时她恋爱,别人恋爱时她同居。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过去。没想到,过去原来一直如影随形。猛一抬头,前面端然坐着的,不就是从前吗?
一时间郑袖被吓得魂飞魄散。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差点以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说说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吃喝玩乐,也爱胭脂朱粉,也爱无事生非。她扑腾起来的样子,比谁都欢的。没想到,这些全然没用,原来她还是泥坯。即使外面穿红着绿,打扮得真人一样的,里面她依然是个泥人儿。泥捏的,水和的,风干的。瞅着还硬实,可真一碰上什么东西,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
郑袖伤心欲绝。有些东西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只能白刃相见,郑袖想。俘获苏渔樵的过程有些坎坷,但郑袖为之如痴如醉。苏渔樵披坚执锐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好像一只顶着壳爬行的老蟑螂。余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郑袖一开始怕得要命,也恶心的要命。但买了粘粘板之后,她对蟑螂的态度却为之一变。她简直有些盼着见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后,她都兴奋莫名。宿舍里的蟑螂灭绝之后,她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耽迷于她和蟑螂之间的这种游戏了。
有一段时间苏渔樵和朱红果在郑袖面前变得更恩爱了。郑袖冷笑。她知道苏渔樵快扛不住了,要举白旗了。胜利是必然的。一方面因为郑袖破釜沉舟的决绝;另一方面也因为朱红果美人已老——尽管和苏渔樵相比,朱红果依然是青枝绿叶,但和郑袖比起来,她却是昨日黄花。女人和女人的战争,其实是时间的战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朱红果即使使出浑身解数,如今也敌不过郑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苏渔樵的变节十分戏剧。前一分钟他还在声色俱厉地批评郑袖——说郑袖的开题报告写得过于潦草,说郑袖的态度不是做学问的态度。这是当然,郑袖的心思本来也不在那个上面。所以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郑袖的手指那天是涂了蔻丹的,浅紫色,中间还有一两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来是三儿的,但那东西涂在三儿手上,也没见得有什么特别。但郑袖一涂上,却让三儿啧啧惊叹。说,难怪余越对你如此痴情。袖儿你这双手,真是倾国倾城哪!果然就倾倒了苏渔樵。苏渔樵前一分钟骂声还未绝呢,后一分钟却突然抓住了郑袖的手。郑袖吓了一跳。尽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面而来,她依然有些惊慌失措。本能的,她想抽出手来。但苏渔樵捉她的手,犹如捉泥鳅。她根本动弹不了。再说,她也不真想动弹。所以,挣扎就变成了纠缠。俩人一言不发,用十指在书桌下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书桌上面是郑袖的开题报告。苏渔樵的眼睛盯着那儿。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导师的表情。严肃,还皱着眉头。这让郑袖觉得好笑。想苏渔樵,真是色胆包天,也龌龊。朱红果还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这样攥着女弟子的手。书房的门还是半开着的,如果朱红果直闯进来,桌下的春光,就会乍泄的。
但朱红果不会闯进来。对于郑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的女生。长着吊梢眼的是三儿。三儿花容月貌,且笑声狐媚,让所有师母为之色变。但郑袖却不是这样。素面朝天的郑袖,在师母们的眼里,如系里资料室里的那些平装书一样朴素。这是郑袖的本事,也是郑袖的世故。三儿的美,如廊上的风铃,人一走过,就会叮当作响,而郑袖的美,却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开时,无边风月;合上时,云遮月掩。看上去年轻的郑袖其实在十二岁那年就老了的。
苏渔樵却不老。五十多岁的苏渔樵一如少年,陷在郑袖的风月之中不能自拔。朱红果眼皮底下的纠缠,于他是杯水车薪。年轻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抚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个地方,和郑袖演绎一场既热烈又秘密的师生恋情。但郑袖却不肯。郑袖如何会肯呢?本来就是她和朱红果的恩怨,和苏渔樵不相关的,离了朱红果,这戏还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她真想和苏渔樵有什么白发红颜的爱情?当然不是。
所以只能约在苏渔樵的家里。苏渔樵的家也就是朱红果的家。郑袖就是要在朱红果的地盘上舞枪弄棒。郑袖就是要把朱红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鸠占鹊巢的甜蜜,是隐藏在郑袖肉里的刺。郑袖想方设法,要让它不得安生。
于是就有了朱红果的书房捉奸。她那天本来上白班,一上午都应该不回来的。偏偏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要她回家看看。她满腹狐疑地回家来看看,一看就看到了书房沙发上的那对男女。郑袖的上衣半开着,而苏渔樵则单腿跪在女弟子的面前。那一刻她真情愿是瞎了眼的。
然而没瞎。所有的风景都历历在目。她只能披挂上阵。恍惚间她记起从前。苏渔樵搂着她,闯进来的是苏渔樵的前妻。高大愤怒的前妻上来就给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样的脸于是更加红艳艳的。苏渔樵当着前妻的面,轻轻地抚摸她被打的地方,心疼万分。她偎在苏渔樵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给另一个女人听的战歌。也不过几年的时间,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厮打郑袖的脸。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见了郑袖的笑脸,半明半暗的书房里,郑袖披头散发,那唇边的一丝笑容,苍白,且吊诡。
但更吊诡的事还在后面。本来朱红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过来人,又是学医的,男男女女那档子事,她看得轻。只要苏渔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气吞声了。只是便宜了郑袖那小婊子,真要闹出来,她是要身败名裂的。然而郑袖似乎不怕身败名裂。反是一种不依不饶的姿态。事情颠倒了过来,该闹的不闹,不该闹的却在那儿闹得铿铿锵锵锣鼓喧天。苏渔樵一开始倒是有些畏惧的,但年轻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动了他。说到底,苏教授虽然骨子里是个风流之人,然而不苟且,身上也还是有几分书生意气的。于是他果断倒戈,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郑袖这一边。
朱红果被逼得没了退路。满城风雨,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总以为以自己三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总是安稳。没想到,还有二十多岁的女人觊觎她手中的安稳。男人的爱情没有永远,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永远。胜者王,败者寇,即使不甘,也只能掩面而退了。
但败下来的不仅是朱红果,还有九月返青的苏渔樵。要破碎的已经破碎,郑袖再也没有心力建设什么——本来也不打算建设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红果和苏渔樵,也破碎自己。珠圆玉润的样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习惯于粉身碎骨。
凄然转身,她折了回去,即使余越,也拽不住仓皇前行的郑袖。
有两次课沈俞没有来。开车送沈杲来的是那个妖娆美人。美人姓叶,叫叶青。叶青摸着沈杲的头,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对郑袖说,郑老师,杲杲让您费心了。郑袖冷笑,真是厚脸皮,杲杲是你叫的吗?从前陈乔玲也这样,当了郑袖母亲的面,也是袖儿袖儿地叫。有一次,郑袖答应了——也不怪郑袖的,陈乔玲是她的语文老师,做后娘之前在学校也是叫她袖儿的。然而母亲听不得,一个耳光啪地打在郑袖的脸上。说,你亲娘还没死呢?还轮不上别人叫你袖儿。
母亲是个卖豆芽的,长年的体力劳动使她力气很大。那一巴掌下来,几乎是铁砂掌了。郑袖的脸立时如一朵鸡冠花。母亲不看她的脸,扭身而去。父亲也不看,父亲沉着脸,兀自抽他的烟。只有陈乔玲,在边上唏嘘不已。她煮了鸡蛋,要给郑袖热敷。郑袖本来想一把夺了鸡蛋,丢到鸡食盆里去的。但她不敢,父亲在边上,她如果这样做,说不定父亲的巴掌会让她的脸再开一朵鸡冠花。姐姐郑裳这样过的。郑裳有一次生病——她胃又痛了,郑裳的胃向来不太好的。她太爱吃辣,总是拿干辣椒当零嘴吃。陈乔玲给她熬了稀粥,陈乔玲说,胃痛只能用粥养的。可郑裳抬手就把粥碗打翻在地上。父亲飞起一脚,踢在郑裳的腿上。郑裳的腿,乌青了半个月。郑裳从此不怎么回家了。郑裳其实之前就总躲在外面的。自从父母的婚姻里有了陈乔玲,家里就再也没有太平过的。母亲为扞卫自己的婚姻,做过近两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半夜里,郑袖也会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母亲说,你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死我。郑裳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但郑袖做不到,郑袖会赤了脚,哭着去叫隔壁的三婶来劝架。郑袖担心,父亲真会掐死母亲的。陈乔玲那时已离了婚,父亲完全没了退路。只能从母亲这儿杀开一条血路。家里的气氛时而是寒冬腊月,时而是火焰山。郑裳在这样的家里待不住。郑裳那年十七岁,竟然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镇上的木匠,二十七了,大郑裳整整十岁。而且身材矮小。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起郑校长家的千金的。但郑裳铁了心要嫁。母亲特地赶过来劝她,说,龙配龙,凤配凤,九月配金菊。你要嫁人,总也要挑个相当的。哪能挑个三寸灯台一样的男人。郑裳挑了眉,说,你嫁的人倒是相当,可结果不是守不住吗?三寸灯台怎么样?三寸灯台安稳!偷不着人,踢不着人。郑裳伶牙俐齿,把母亲气得半死。父亲的反对却轻描淡写。陈乔玲轻声轻气地对父亲说,年轻人相爱了,自然要结婚的。这可是新社会,难道婚姻还没有自由吗?于是郑裳自由了,父亲由着她,嫁给了和她自己个子差不多的木匠。
家里只剩下郑袖了。有大半年的时间,郑袖几乎不开腔。不理父亲,也不理陈乔玲。其实陈乔玲开始对她倒好的,尤其当了父亲的面,她的态度更十分婉约。她自己没有孩子——想必是不能生,因为她在前夫那儿,就没有生育的。这使她的身段十分窈窕。周末的时候,她总端坐在缝纫机前,缝东缝西。缝纫机是郑袖母亲的陪嫁,母亲过去偶尔也会用它来补补破衣裳的。但母亲从来没有用它给郑袖两姊妹做过新衣衫。母亲不会。而陈乔玲的手却巧得很。那如白蝴蝶一样的手总在裁衣板上翻飞。有时给郑袖做连衣裙,有时给父亲做新衬衣。边上的父亲一如既往的严肃。但郑袖知道,父亲的严肃现在是假的。父亲看陈乔玲的手时,他眼里有柔软的东西。而他从前看母亲,眼神从来都是生硬的。——其实,父亲几乎不看母亲的。母亲也没时间闲坐在那儿让他看。母亲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家里有一溜大木桶,里面蓄满了绿豆芽黄豆芽。母亲一天要到镇东面的水井挑三次水,给豆芽冲凉。即使这样,到了七八月时,豆芽也总是烂,家里因此总弥漫着一种腐败豆芽的气味。饭桌上也不离豆芽菜的,母亲每天总有卖不完的豆芽。黄豆芽瓣炒腌菜,绿豆芽炒小虾米。轮着吃。豆芽菜总是摆放在郑袖和母亲的面前。父亲的筷子是从来不伸向豆芽菜的。母亲会为他做青椒炒蛋。家里养了几只芦花母鸡。那些母鸡们努力下的蛋,基本上是父亲一人吃了的。郑裳也不吃豆芽,她情愿就着干辣椒下饭,也不去碰豆芽菜。郑裳说,豆芽是豆子浸肿身子后长出来的毛,有一种腐烂的尸体味儿。这让郑袖恶心。但郑袖还是逃不了豆芽菜。她即使自己不去搛,母亲也会帮她搛到碗里。这是母亲的风格。母亲永远有些欺软怕硬的。
母亲怕父亲。郑袖看得出来。在风流倜傥的校长面前,母亲有些自卑。母亲其实长得不丑。丹凤眼,柳叶眉,那样子,就如戏台上的穆桂英。但父亲似乎不喜欢穆桂英那样的女人,父亲喜欢的是《西厢记》里崔莺莺那样娇滴滴的小姐,不仅能眉目传情,而且能诗书往来。看上去严肃的父亲,骨子里依然是向往才子佳人和风花雪月的。而母亲没有文化——莫说要和父亲写那种“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诗句,即使贴在院门口的通俗对联,她也是看不懂的。所以无论如何,她当不了崔莺莺。但陈乔玲却能。陈乔玲弱不禁风,陈乔玲雪肤花颜。改朝换代之后的郑家院子,种了美人蕉,种了指甲花。傍晚的时候,陈乔玲有时会拿本书坐在美人蕉下,这样的风景,父亲是百看不厌的。尽管父亲在郑袖面前假装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但郑袖知道他们在眉来眼去。陈乔玲是个戏子,两只长袖在郑家舞得风生水起。屋子里再没有豆芽的气息。满屋子如今都是陈乔玲的花露水味儿。家里呈现出从来没有的清洁和明媚。蚊帐是雪白的,玫瑰红的被褥也是簇新的。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本来就更爱干净。而陈乔玲,为了表现出她和郑校长前妻的差别,在这方面做得更为彻底。
郑校长果然就耽溺于这种生活了。
即使郑袖,那时也有些半推半就地享受着陈乔玲带来的全新生活。饭桌上至少不再有豆芽菜了。陈乔玲喜欢把饭桌上弄得红红绿绿。西红柿炒鸡蛋,红椒丝爆炒冬瓜皮,胭脂菇炖鸡汤。陈乔玲的手艺,完全迥异于郑袖母亲那朴素粗糙的风格,而具有一种美学上的效果。这效果不仅迷倒了郑校长,也几乎迷倒了沉默不言的郑袖。之后郑袖想起来,依然佩服陈乔玲的手段。原来女人蛊惑男人,不仅要靠如花的容颜。还要在许多方面下工夫。母亲真的不是陈乔玲的对手。不仅母亲,镇上的其他女人也一样。镇中学的女老师来来往往,也有长得姿色不错的。但再也没有哪个女人打动过郑校长。郑校长对陈乔玲的爱,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这让郑袖失望。郑袖本来希望别的女人来打败陈乔玲的。母亲没有这个本事。她自己也没有。——从前父亲倒是最疼她的。她长相随父亲。清秀,白净,玉兰花儿一样的。她安静爱读书的性情也随了父亲。而郑裳完全不一样,郑裳是朵栀子花,形容健硕,花香浓郁,有强烈的乡野风格。这是母亲的气质。所以,父亲是偏爱郑袖的。尽管他是个不爱用言语表达偏爱的人。但这偏爱人人都知道。都知道郑校长更喜欢二女儿。包括陈乔玲。所以陈乔玲一开始也是巴结郑袖的。她对郑袖的殷勤样子,即使郑袖的母亲,也没有的。——郑袖那时年轻,看不破这是陈乔玲对她不怀好意的笼络。总半推半就地受着这份好。少年的心性,原也是自私的。她明知道母亲恨陈乔玲。知道母亲希望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来对付那个狐狸精。母亲指不上郑裳——郑裳虽然偶尔会骂几句陈乔玲,然而她天生心肠硬,不管父亲,也不顾母亲,一天到晚只想挣脱这个水深火热的家。母亲只能靠郑袖。然而郑袖更靠不上,郑袖倒是心肠软的,可这软,不光对母亲,对了父亲和陈乔玲,也一样的。
只是郑袖没想到,陈乔玲对她的好,竟然也是戏子的好。在舞台上咿咿哦哦地热闹了一阵之后,她们原来也还是后母和继女的关系。这让郑袖非常愤怒,狡兔死,猎狗烹;飞鹰尽,良弓藏。君臣关系是这样,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这样。父亲后来眼里只有陈乔玲了,所以陈乔玲对郑袖的态度,便有些敷衍。虽然她对郑袖说话的语气,也还是温柔的。但温柔是绵里藏针的温柔。这针刺得她满身暗伤。然而父亲看不见。父亲看见的是风情万种的陈乔玲。是十分贤慧的陈乔玲。郑袖生病了,陈乔玲依然会端茶送水,只是那话音儿,不好听。陈乔玲说,我们家袖儿,真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是生在富贵人家,原是要有使唤丫头的,你看人家宝哥哥,有晴雯有袭人,林妹妹,也有紫娟有雪雁。只可惜了袖儿,生在我们这样的市井人家。这话的挖苦意思,十几岁的郑袖都听得分明。而郑校长,却把它当缠绵的昆曲听了。变了心的男人是头驴,耳里眼儿里塞得都是驴毛,三婶说。从前郑袖听了这样的话,还有些不高兴的。父亲再不好,也还是自己的父亲,她听不得别人把他骂成一头驴。然而父亲果然是一头驴了。郑袖的成绩因此一落千丈。——这也是郑袖最后的一招。既然沉默没有用,既然生病没有用,那变成一个差生怎么样?这对郑袖来说,相当于日本人的剖腹自杀了。也是死谏的意思。然而父亲还是没有从他的爱情里转过身来。而陈乔玲似乎看破了郑袖的花招。因此陈乔玲笑得意味深长。陈乔玲说,老郑,你看看这本书。书是《射雕英雄传》,是郑袖的枕下书。郑袖的那些日子,是有意沉湎于金庸和梁羽生的浩渺江湖了。然而陈乔玲的解释不怀好意,陈乔玲说,老郑,我们袖儿如今是黄蓉了,知道想靖哥哥了。
听陈乔玲的意思,郑袖是因为动了春心,才没心思学习的。郑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自己真是黄蓉,会打狗棒法,把那舌生莲花的白骨精打回原形。然而她怎么能是黄蓉呢?而朝三暮四的父亲更不可能是黄药师。即使郑袖有本事把陈乔玲变成一堆白骨,在父亲看来,也是千娇百媚。十五岁的郑袖黔驴技穷,只能仓皇败阵。
郑袖在课间给沈杲讲了《芦花记》。这是明代的传奇。讲一个继母,表面对继子也是疼爱,暗地里却给继子的棉袄里絮芦花,天寒地冻的日子,儿子瑟瑟发抖,而不明就里的父亲,竟然鞭打儿子。要不是棉袄里飞舞出漫天的芦花,女人的阴险,或许就永远绕过了男人。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郑袖掐去了那虚情假意的结尾。沈杲看上去有些迷惑——之前郑老师还在给他讲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沈杲没想到,《三国演义》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曹操,竟然也有这样的深情。这让十三岁的沈杲,几乎有些惆怅了。这堂课沈杲也表现出少有的认真。然而老师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又讲起了什么芦花飞舞,这让沈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袖也有些讪讪的。她本来以为沈杲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伤。然而沈杲没有。沈杲甚至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他的情绪依然还在曹操那儿。沈杲说,曹操那样的一代枭雄,感情怎么和贾宝玉一样?“但为君故”里面的“君”,到底是什么人哪?竟然让我们叱咤风云的魏武帝念念不忘。
郑袖哑然。她芦花的故事算是白讲了。男孩和女孩到底不一样。当年三婶给她讲这个故事,才讲到一半,她就明白了三婶的弦外之音。但那时的郑袖认为三婶是多管闲事,是杞人忧天。陈乔玲还在那儿对她摇头摆尾呢,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后娘能在她的棉袄里絮芦花。所以,她冷了脸,不理三婶。
而沈杲却压根没听懂。她只能怏怏地折回到曹操这儿来。不然又如何呢?她没有理由总纠缠那个明代传奇的,万一沈俞或者叶青过问起来,她怎么解释?分明在挑拨离间别人的关系。恼怒之下,肯定是要炒她鱿鱼的。而她现在不想做一只被炒的鱿鱼。五斗米的俸禄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叶青的良田千顷。来日方长。只要她长剑在手,不信叶青那偷来的产业,能千秋万代。
暑假的时候,郑袖要装修。是沈俞提出来的。之前郑袖在沈俞面前暗示过。说她的卫生间不好用,没有装整体浴室,淋浴起来,不方便。还有书房里的书橱太小,搁不下几本书。她想靠墙打一溜书橱,那样就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买书,过瘾。沈俞笑笑。大学里的女人到底有点不一样。别的女人总是嫌衣柜不够用,而郑袖,郁闷的却是她的书橱。也是,她家的书扔得到处都是。沈俞看了,也觉得乱。沈俞也是个爱读书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郑袖的郁闷。沈俞于是就想给郑袖装修了。这事沈俞瞒了叶青——要说起来,他给郑袖装修,理由也是充分的,人家是儿子的老师,作为家长,他自然要拍拍马屁。时下的风气不都这样吗?再说,人家也是要给钱的,好歹是生意,管他是西瓜,还是芝麻。但他就是有些心虚,张不了口。
正好叶青出远门。叶青是外省人。她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买菜时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意思,是要叶青回去,照顾他们一阵。叶青在沈俞面前的态度有些犹豫,叶青说,不是有弟弟弟媳吗?平日两个老人也是鞍前马后地服侍他们,怎么一出了事,就要我回去?但沈俞怂恿她去。沈俞说,你和弟弟弟媳较什么劲?老人想你去,你就去呗。沈杲我把他送到夏令营去。你只管在那儿待着。
叶青把这个当成了沈俞对她的体恤。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表面看来是沈俞左右她,其实呢,却是她在左右沈俞。这是叶青的本事,叶青总能让男人替她说出她想说的话,而男人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呢。但这一次叶青是自作多情了。沈俞的怂恿其实是调虎离山。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所以,叶青前脚走。沈俞后脚就到了郑袖这儿。他是公司的老总,本来是不必要事必躬亲的。但他现在就想事必躬亲。他十分严肃地和郑袖讨论房子的装修细节。房子才六十几平方米,可做的文章其实有限。但沈俞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为郑袖创造出一个锦绣世界来。郑袖自己倒是有些马虎的——不是对结果马虎,而是对装修的过程,在所有的麻烦面前,郑袖只想做鸵鸟。她希望在她把脑袋藏在沙子里的功夫,麻烦能自己骑着扫帚,从耳边呼啸而过。几年前装修时她就这样,她由了那些木工泥工电工们在她屋子里折腾。结果,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只是鸡也罢,鸭也罢,都不是她要的。沈俞说,房子的气质要和主人的气质相吻合。就好比用碗碟盛菜,菜粗,碗儿碟儿也要粗,菜细,碗儿碟儿也要细。所谓玉盘珍馐,就是这意思。你弄盘白菜萝卜,却用越窑的青瓷盏儿去装,就矫情了。既糟践了盏儿,也糟践了萝卜。
郑袖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沈俞原来也是这么能说的,只是不知道她在沈俞的眼里,到底是珍馐,还是萝卜?她本想问问沈俞,可话到唇边,她又打住了。这样的问话,有点像调情,于她与沈俞,有些轻佻了。她不能让沈俞把她看成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把手变成开放的花朵,那多少是有些写意的,是不着一字,自得风流。但言语,就着痕迹了。郑袖不屑。
况且沈俞在她面前,一直是庄重的。尽管她知道他内心,一定已经春心荡漾了。但既然还没道破,那就还要做出没有关系的样子来。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郑袖喜欢。沈俞的图纸十分详细,哪里安灯具,安什么样子的灯具,哪里放座具,放什么样子的座具,他都画得清清楚楚,可再清楚,郑袖也看不懂。郑袖本来就是个看不懂图纸的人,中学的地理成绩因此差得一塌糊涂。再说,她现在也没心思看什么图纸,她的心思全在她自己的手上,她的手在图纸上游走,好像很认真的样子,但其实那是马二先生游西湖,虽然也在西湖边上转了一圈,但西湖到底长什么样儿,他完全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总要把手指搁在图纸上,那是把沈俞的图纸当舞台了,图纸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只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她那溜光水滑的十个手指。十个手指就如十个小旦,每一个小旦都闭月羞花,每一个小旦都风情万种。她用沈俞的眼看那舞台,看得如痴如醉,看得神魂颠倒。
沈俞也颠倒了。叶青不在,他把郑袖这儿当梨园了。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郑袖就由他当一回醉生梦死的李后主,看她的小旦们在台上演一折又一折的好戏。唱完《贵妃醉酒》,又唱《游园惊梦》,唱完《晴雯撕扇》,又唱《霸王别姬》。直唱得荡气回肠,直唱得天昏地暗,俩人依然意犹未尽——也尽不了,隔了一层纸儿的男女,离戏的高潮还远着呢。
郑袖不急。三寸金莲慢慢往前走。沈俞依然不苟言笑,但不苟言笑的同时,却在为郑袖忙前忙后,推敲装修的每一个环节。大到木料的颜色和质地,小到玄关的挂饰,沈俞都持一种异常谨慎的态度。这态度让郑袖十分受用。郑袖知道沈俞真把她当珍馐了,想要给她切磋出一个玉盘来。这让郑袖又有些不安。——她从前在苏渔樵那儿,是带着荆轲刺秦的决绝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但如今,她似乎成了刘禅,有几分乐不思蜀了。
然而想到叶青那个妖娆的女人,郑袖还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郑袖现在住在外面。借住在一位朋友家,朋友去了法国,房子空在那里,正好解决了郑袖眼前的困难。但朋友家离师大有些远,坐公车,要七站地。每次郑袖要来这边,都是沈俞接送的。这其实有些过分了,但郑袖不客气,安然受着沈俞的这种过分的好。俩人是你知我知,偏又做出你不知我不知,这就更有镜花水月的意味了。知道一个男人在对你好而不说出来,知道一个男人的心思全在你身上而装作不知道,这感觉,于女人,真是好。尤其这男人还是妖娆叶青的男人,这感觉便加倍好。郑袖有时觉得自己都快美成了一只江南四月的蝴蝶,只想在沈俞面前蹁跹。有两次,沈俞晚上送她回来时,郑袖都差点儿请他进屋了。——如果是个一般意义上的男人,倒好办了,说不定郑袖就请他进去了,长夜漫漫,她的睡眠又不好,有个男人陪着坐会儿,喝杯茶,聊聊天,总比孤身一人待着好。但郑袖成心要和沈俞甩水袖,反不请了。——也请不得,他们俩人的关系虽然看上去还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关系,但郑袖明白,其实那君子关系是几近摇摇欲坠的,稍一个趔趄,就颓然倒塌了。到时别说沈俞端不住,即使郑袖自己,也难说。单身的女人,表面看上去刀枪不入,其实,是极其脆弱的。所以,郑袖万分小心。她在沈俞那儿,要的不是一夜两夜的安抚和苟且,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短命爱情。他们的关系要瞒着叶青开始,但绝不能瞒着叶青结束的。——怎么能瞒着叶青呢?事情的起因是叶青,事情的结果也是叶青,叶青才是台上真正的主角儿。婉转蛾眉马前死,《长恨歌》那一折压台戏,郑袖是要留给叶青的。
所以郑袖不能请沈俞进去。至少目前还不能。百转千回之后的情意,在男人那儿,才能化成那马嵬坡的丈二白绫。
之后就没有了这样绝好的机会。因为房子装修好了,而叶青和沈杲也各自从娘家和夏令营回来了。俩人的关系只好又折回到从前。沈俞看上去有些怅然,郑袖也一样——郑袖的怅然有几分是做给沈俞看的,是安抚他,也是鼓励他。男人对女人的好,是需要安抚的。否则容易心灰意懒。而郑袖,却想沈俞再接再厉的。
只是一时没有了再接再厉的合适借口。沈杲的父亲和沈杲的老师现在只能围着沈杲做文章。但沈杲现在其实不那么桀傲和乖戾了——这当然是叶青的功劳,叶青的媚功看来对男人是老少通吃的。沈杲现在在郑袖面前说到叶青时会叫叶青为叶阿姨了,之前他是说那个人或者那个女人的。郑袖说,沈杲,你这双鞋不错呀,是阿迪达斯的吧?沈杲说,是叶阿姨买的。神情之间,竟有几分得意了。这让郑袖有些生气。叶阿姨买的?叶阿姨拿什么买呢?叶阿姨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别人给的。这样的意气话,郑袖自然不能说。十几岁的少年,到底嫩,看不破这是后娘在用借花献佛的手段笼络他。
郑袖也笼络沈杲。这是以毒攻毒。郑袖的笼络当然不是给沈杲买阿迪达斯,或者周杰伦的《双截棍》和《菊花台》,而是给沈杲讲李白和苏东坡辛弃疾了,上次讲了曹操之后,郑袖知道沈杲喜欢听什么样的诗词了。都是要有英雄气质的,要铿锵激越,要豪迈奔放。郑袖只好放弃那些缠绵的爱情诗了,李煜不能讲,那种亡国之君的诗歌,沈杲一听,就萎靡了。而李商隐和李清照更不能讲——有一次她试探着讲了李商隐的那首着名的《无题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诗中男女那种隐约暧昧的感情,隔了千年,仍让她十分迷恋。她实在忍不住又跑了野马。她看见沈俞隐藏在镜片下面的双眼灼灼发光。沈俞起兴了。他一定由李商隐想到了自己,李商隐和美丽的宫女在宴席上隔了众宾客,所以,再情难自己,也只能暗递秋波;而他和郑袖,更曲折,既隔了课堂,又隔了沈杲,连秋波亦暗递不成。
何况郑袖也不想送什么秋波。诗歌是一回事,秋波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郑袖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跑野马的郑袖又拐了回来,开始讲杜牧的《题乌江亭》。讲西楚霸王,讲四面楚歌。萎靡的沈杲立刻又抖擞了起来。
因为李白和苏东坡他们的关系,沈杲现在开始无限热爱郑袖的课。因为热爱郑袖的课,也跟着热爱郑袖了。这便让沈俞的存在显得有些多余,他本来是来督促沈杲的,可现在人家沈杲在课堂上一点儿也不撒野了,他这根缰绳也就失去了意义。但他依然想来——他现在也只有这个机会能够冠冕堂皇地来见郑袖了。然而沈杲却嫌他。多数时候沈俞是不理儿子的,但偶尔为了顾忌沈杲的情绪,沈俞也会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旁听了。沈杲这个时候就很活泼。天马行空,乱说一气。沈杲说,郑袖,总有一天我要和李白一样,仗剑去国,辞家远游的——背了沈俞,沈杲总是这样直呼郑袖的。这是少年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他以为他和郑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们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郑袖也由了他这么想。郑袖说,辞家干什么?你后妈不是对你挺好吗?这是郑袖的恶毒了。郑袖其实知道后妈两个字是沈杲的伤痛,但她依然故意去戳它。叶青不是要粉饰太平吗?不是要沈杲“直把杭州当汴州”吗?郑袖偏不让她得逞!她就是要让沈杲知道,杭州再繁华似锦,再纸醉金迷,也还是杭州,不是汴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郑袖甚至会帮助沈杲温习和缅怀汴州。当然一开始那个汴州总是郑袖的汴州。汴州也是郑袖的伤痛。一碰,原也肝肠寸断的。然而,郑袖后来还是会反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夜里她和郑裳早已睡了。母亲轻轻地把她摇醒。灯光昏暗,她依稀看见母亲青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如女鬼一样。郑袖有些怕。然而母亲一言不发。拽起她的手往外走。九月的夜,天已经很凉,穿着单薄的郑袖,一走到外面,风一吹,忍不住打寒战。母亲似乎也冷,她的手冰凉冰凉,死人一般的,身子在风中也瑟瑟发抖。郑袖听见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天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镇上的灯几乎都灭了,只有镇西袁雪雪家的豆腐坊里有暗黄的灯光,如一只疲倦的萤火虫,把夜衬得愈发黑了。沉默的母亲踉跄着往前走。郑袖不敢开口。她知道母亲是带她去学校找父亲。父亲深夜还没有回家。这么晚了他待在办公室干什么呢?改作业吗?父亲是语文老师,总有许多作文要修改的。然而父亲的办公室里没有灯光。母亲的脚步更踉跄了,也更缓慢了,仿佛脚下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脚一样。郑袖更怕了。她想起奶奶的故事。从前她夜里想出去玩,奶奶总是讲鬼故事吓她。奶奶说,那些想投胎的鬼,总是在深夜从地下伸出手来,拽人的脚。那故事郑袖大白天当然不信的。然而一到夜里想起来,就汗毛顿竖的。
学校本来就有些偏,在镇的最北面。学校的围墙后面,是坟地。镇上新死的剃头匠,就埋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白天上课的时候,郑袖从窗户里能看见坟上的花圈。母亲或许也怕了。所以在校门口停住了脚,母亲轻声说,袖儿,你去,你去敲他的门。
然而郑袖不肯去。怕鬼,也怕父亲。父亲那些日子脾气非常暴躁。鸡从他面前走过,他会踢一脚,猫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会踢一脚,即使对了安安静静的板凳,他有时也会发神经,突然飞起一脚,把板凳踢得老远。她和郑裳如今都和家里的鸡猫一样,绕着他走。哪还敢半夜里去敲他办公室的门?他的脚会饶过她?
郑袖不动身。母亲只好犹豫着自己上前了。郑袖看不见母亲的脸,但母亲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哆嗦,有些低声下气。母亲说,袖儿,等下你父亲出来,你就假装你的肚子疼,好不好?郑袖的胃打小就有毛病,天气乍寒乍暖,就容易痉挛。郑袖不做声。母亲慢慢地走到父亲的门前。然而郑袖并没有听到敲门声。黑暗中,母亲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足有一节数学课那么久。郑袖愈发怕了起来,母亲难道被魇住了吗?她上前去拉母亲,母亲果然被惊醒了一般,突然转身,北风一样地往家奔跑。
母亲那夜的凄凉心情,郑袖是多年之后才懂得的。那个夜晚的母亲,应该是去捉奸的。半夜不回家的丈夫躲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母亲心里明镜一样。但母亲不敢自己去。母亲向来是怕父亲的。母亲也不能叫三婶她们——母亲爱面子,爱自己的面子,也爱父亲的面子,虽然父亲对她无情无义了,她还是不想让父亲成为一个名声扫地的人。只好叫郑袖了。虽然是小孩,可多一个人,总能壮壮胆。那个时候的母亲,真是无依无靠胆小如鼠的。哪怕一根麦秆,也想拽在手里当棍棒用。何况丈夫一向疼袖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了袖儿在场,总归要好些吧?总归要好些吧?
然而母亲还是没有勇气去敲父亲的门。
暗夜中站在父亲门外的母亲,应该是怎样绝望的心情呢?郑袖后来想。她为什么不敢敲父亲的门呢?总不是怕陈乔玲?虽然母亲那段日子骨瘦如柴,但陈乔玲在体力上依然不是母亲的对手。那母亲是怕父亲了?怕父亲什么呢?怕父亲帮了陈乔玲打她?还是怕父亲破罐子破摔?尽管关于父亲和陈乔玲的流言,如蛾子一样,绕着镇子飞舞。或许母亲还是不想把他们的关系挑到明处。——母亲即使在那样的绝望中,也还是希望他们的婚姻能够起死回生。
懂了母亲之后的郑袖,每次想起那个夜晚,都会泪落如雨。
和沈俞上床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在郑袖搬进新家后的第一个周末。沈俞过来吃晚饭。是郑袖邀请的。郑袖说,这个周末你过来吃晚饭吧。沈俞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郑袖那天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学校门口的菜市场有点小,卖的也是最普通的瓜果蔬菜。所以郑袖打车去了很远的墩子塘,那里有市里最大的菜市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果然,郑袖买到了胭脂菇、马兰蕨和菊花菜。沈俞十分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一双美丽的手能侍弄出如此一桌丰盈的菜,尤其是那道胭脂羹,简直让沈俞惊艳了。
沈俞再也把持不住。胭脂羹还没喝到一半,就绕过方案去把郑袖抱住了。俩人本来在榻榻米上盘腿相向而坐,这一抱,竟是半躺的姿势。郑袖的腰是半仄着的,她往后仰,想挣开沈俞的抱,然而这一挣,沈俞的身子更加倾斜了下来,这让郑袖有些不胜负荷了。她个子小,腰细,实在不能以这样的姿势支撑住身材高大的沈俞。身子一软,就倒在了榻榻米上。
事后沈俞无语。反复摩挲着郑袖指间的那只花朵状的戒指。郑袖突然伤心起来。沈俞的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余越了。余越也这样,每次做爱之后,总爱把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摸过来,像从前镇上的瞎子摸胡琴的弦一样,把每一个手指都仔细摸了一个遍之后,再停在戒指上,反复摩挲。几乎每次都这样。她向三儿描述这个的时候,三儿嘻嘻地笑,三儿说,每个男人的嗜好不同吧。我男朋友最喜欢摸的,是我的胸。开始是胸,中间是胸,结尾是胸。如《诗经》的句式一样,一唱三叹,回旋往复。
三儿的胸,郑袖她们宿舍的女生都看过,绽放的白莲花一样,丰硕,饱满。莫说男人爱不释手,即使女人看了,也有些垂涎的。郑袖不能和她比。郑袖的胸还是似开未开的状态,郑袖那时都二十六了,可她的胸还是十六岁的状态。三儿说,这要怪余越。女人其实是男人种的植物。男人在女人的哪个部位最殷勤,哪儿长势就最好。这道理最朴素,和农民种庄稼的道理是一样的。然而三儿的这种理论郑袖不信,郑袖认为女人的身体是女人意志的结果。女人最珍爱哪儿,哪儿就丰茂妖娆。——也不全然是因为平日照顾周全的关系,而是感应。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女人的意志一旦凝集到了一个部位,那个部位就会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而这光芒,让人身不由己。所以,三儿的理论完全是颠倒因果了。
她和余越缠绵时说起过这事。——虽然不信,也还是觉得三儿的话有意思。余越听了,促狭地笑。之后手就放肆地向郑袖的胸伸来。余越说,那我就做一个勤劳的农民吧,一辈子侍弄你这庄稼,看看它能不能茁壮成长。然而哪里能种一辈子呢?她遇见了朱红果,就注定了她要往岔路上走。她做不了余越的庄稼了,再没有希望长成那茁壮的样子。她变成了女巫胯下的扫帚,虽然有邪恶的力量,却从此丧失了郁郁葱葱葳蕤芬芳的生命。
枯萎是瞬间的事。刚刚还是绽放的姿态,突然间,花瓣就委于一地。颜色依然是鲜艳的,但鲜艳的死亡更让人伤心和怜惜。沈俞俯身,再一次用身体覆盖住郑袖。忧伤隔得远,远到千山万水,远到沈俞的语言根本够不着——又如何够得着呢?忧伤本来与他无关。这是余越的事。她后来还偷偷地去看过余越的家。余越的家就在杂志社附近。二楼,南面有个小阳台。郑袖戴个大草帽和墨镜,躲在对面的小书店里,觑了那个阳台整整一下午。阳台外面的铁架子上种了两盆花草,其中一盆是芦荟,另一盆似乎是月季,开了几朵粉色的花。这花草不是郑袖的风格,郑袖从来不喜欢月季之类的没有花味儿的花,郑袖喜欢栀子茉莉和八月的桂花,那些花如陈年的酒和诗歌,能暗香袭人。郑袖在花草方面的偏好余越是知道的,然而他家的阳台种的还是月季,一朝君子一朝臣,别人的天下,自然由了别人性子。晾衣架上晒了几件衣物,有镶了蕾丝的大红胸罩和内裤,看那尺寸,余越后来的庄稼真是粗枝大叶的。这是余越打理的功劳,还是那庄稼本来就粗枝大叶?想起从前的调笑,郑袖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这本来是她的生活,现在却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一个完全和她郑袖南辕北辙的女人,却在生活着她的生活。那她呢?她又在生活着谁的生活?
她自己也迷惑。或许是叶青的生活。沈俞现在隔三差五地来。不是沈杲上课的时候——沈杲现在单独来上课了。这是郑袖坚持的。既然和这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再在沈杲面前做出那清白无关的样子,郑袖觉得很无耻。虽然她和沈俞现在的关系,也是不道德的,也是无耻的。但无耻和无耻之间,还有差别;郑袖的勾引也一样,同样都是勾引,可勾引和勾引之间,也有差别,虽然看上去是形式上的差别,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但郑袖认为,形式不一样,本质就不一样。
这是郑袖最有意思的地方。这有意思的形式就把沈俞绕了进去。这个女人真是特别。亦正,亦邪,亦远,亦近,亦端庄,亦妩媚。她上课的时候,真是风生水起,美丽的词语,像一只只蝴蝶一样,从她唇间飞出来,飞出来。而一下课,她又像一棵树一样安静,她安静下来的手指,如暮春零落的花瓣一样忧伤。她整个人,真是矛盾。苍白的容颜,总是素净的,素净到她皮肤下面的蓝色血管,他都能隐约看见,而她的手,却十分华丽。那宝蓝色或者朱红色的蔻丹,那各式各样的戒指,有一种妖冶气。那华丽和朴素,那端庄和妖冶,简直触目惊心。使她特别不真实。仿佛是从纸上走下来的女人。他是搞美术出身的,从前画过无数个如郑袖这样气质的女人。也痴迷这样气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生活里其实没有的。生活中的女人,都没有这样的反差和对比,这样的复杂和暧昧。她们都是更单纯的,各自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的阵营里。朴素的,就朴素成白菜萝卜那样,艳丽的,就艳丽成四月的牡丹一样。不管哪一种女人,反正都会从头到脚的,毫不含糊地,表现一种审美。而郑袖,却有些混乱。身是一个女人,手又是另一个女人;这一刻是这个女人,另一刻又是另一个女人。迷魂阵一样,让沈俞出不来。
出不来的沈俞又一次想到了离婚。不是郑袖说了什么。而是他自己想离。别的男人能三妻四妾,能海纳百川。他不能。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操守。虽然他现在是个生意人,然而本质上,也还是从前那个画画的年轻人,迷恋艺术,也迷恋爱情。所以,人家的世界再天大地大,他也没办法学习。他的世界从来很小,小得如一把伞,伞下只能站一对男女,多一个,都挤了。从前因为叶青,他多了前妻;现在因为郑袖,他又多了叶青。
但他还没来得及和叶青摊牌,叶青就出事了。叶青的红色甲壳虫和一辆帕萨特在西郊的一条道上相撞了。当场气绝。也奇怪,对方的车子里也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车子几乎撞烂了,人却毫发未损。交警说,这路段是从来不出事的。路直,又宽,那样空荡荡的地方,就两辆车,随便一避,也逃过了。怎么能撞上呢?也没下雨,路也不滑,怎么能撞上呢?
那个上午沈俞在郑袖那儿。郑袖那天没课。沈俞在电话里问,你在干什么呢?郑袖说,没干什么,躺在榻榻米上看闲书呢。沈俞在办公室就有些坐不住。眼前总晃动着绛色睡袍的郑袖的样子,她凌乱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米色的棉麻垫子,以及榻榻米边上褐色圆坛和满满一坛子的芦苇。沈俞的身子突然就热了起来,欲念如热锅里的芝麻一样,噼噼啪啪地开了花。他匆忙放下手里的设计图,风一样地赶到了郑袖家里。
俩人立即纠缠成激流中摇摆的水草那样。楼道里有走动的声音,隔壁家的女人在阳台上洗衣服的声音——那女人总是在上午洗衣服,只要不下雨,她家阳台外的晾衣竿上就会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旗帜一样,在风中飘舞。而郑袖却是个喜欢在上午做爱的女人。从前和余越就这样,晚上余越想做爱,她总是拒绝。而一到上午,她就主动了。她的这个习惯曾经让余越觉得奇怪。女人不是在暗夜里开放的花朵吗?可郑袖不是。一到黑暗中,尤其是半夜,她就成了枯枝败叶。她喜欢在上午做。上午她精力充沛,颜色鲜艳,肌肤如绸缎一样光滑;而且外面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收破烂的老头把他的铝锅敲得叮当响,送报纸和牛奶的女人踏在楼梯上鞋子的橐橐声。她喜欢听那些声音。也喜欢看屋子里那些半明半暗的光线——虽然有窗帘,但上午的光线依然能够穿透进来,尤其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屋子里简直会明晃晃的。她就喜欢在这明晃晃的光影里做爱。
沈俞也喜欢。不是喜欢上午做爱,而是喜欢郑袖这样黑白颠倒的风格。这个女人,这个事事有反差的女人,他是离不开了。那只能离开叶青了。沈俞一边做,一边暗暗就下了决心。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叶青,叶青倒先离开他了。
郑袖被惊得魂飞魄散。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所谓曲终人散,可曲还未终呢!她还在用珠圆玉润的嗓子,唱她的三千宠爱于一身呢,还没有唱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怎么能说不唱就不唱了?她是主角,还要接过玄宗亲手赐的丈二白绫,还要唱婉转蛾眉马前死。哪能戛然而止呢?
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灯火阑珊的戏台上。
俞丽的人生在她三十三岁那年溜溜地拐了个弯。
许多女人的人生都会拐弯的,俞丽知道。比如杨玉环,三十七岁之前是集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之后呢,渔洋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安禄山来了,美人只好婉转娥眉马前死了——这个弯拐得狠,拐得仄,一下子拐到了阴曹地府。还有李清照,也差不多,四十二岁之前那是怎样的光景?大学士李格非的千金,宰相公子赵明诚的爱妻,要荣华有荣华,要爱情有爱情,女人想要的,她全有。可又如何呢?靖康之难一发生,这些东西,哗啦啦地,一下子全没了,变戏法似地,赵明诚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了。一个半老女人,孤魂野鬼般地飘泊在他乡,多悲惨哪。可俞丽还是觉得自己更惨,自己更冤枉——人家的变故好歹都是因为改朝换代国破家亡的大事情,有一个堂皇和体面的由头,而自己呢,却莫名其妙地栽在一个叫朱小七的女人手里。
朱小七是个研究生。确切地说,是俞丽老公陈安的研究生。当初陈安招她时还犹豫过,因为她是女生——这倒不是怕俞丽,陈安是个温和的男人,但他从来是不怕俞丽的。不像师大其他的教授,外面威严得很,厉害得很,在家呢,却惧内。
比如中文系的杨卫,研究明清文学的,学问大,脾气也大,做导师几十年了,入室弟子不说有三千,也有三百了,却清一色是和尚,一个脂粉也没有。传说他家是有家法的,家法第一条写明的就是杨卫不能招女研究生。这让一些仰慕杨教授的女考生愤怒,也奇怪那个笑眯眯的老女人杨师母何以有如此好手段,能控制这么风流倜傥的男人。有些胆大又自恃有几分姿色的女生不甘心,想破戒,打电话勾引杨卫。用暧昧的语气,用暧昧的言词——搞文学的女人,弄这一套,都是高手。她们才不相信这个老才子真的没有色念了,搞文学的男人骨子里不都是风流的么?就像猫爱吃鱼,就像蝶爱采花,是本性的东西,变不了的。而且不风流的男人怎么可能把那些明清的情歌讲得那么齿颊生香呢?那么缠绵深情呢?这样深情的男人,这样博学的男人,就应该有一个像她们那样如花年龄如花容颜的女子,在身边衬着,红袖添香夜读书,才有美学的意义,如果成天只是那个在图书馆的老女人,不煞风景么?也暴殄天物。所以,美眉们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她们总相信自己会是那个打开杨师母围城的女人。可这些女生到底一厢情愿了,杨教授就像一尾永远不咬饵的橡皮鱼儿。恼羞成怒的女生们无奈何,只好私下里说一些歹毒的话来泄愤:什么杨卫?明明是阳痿嘛。一下子,阳痿成了杨教授的绰号,而且这种下流的绰号在师大很快悄然流行了,于是,别人再看杨师母暗淡的脸时就意味深长了。
但陈安不招女生不是因为俞丽有家法,而是他自己固执地认为,女人是不适合做什么学问的,尤其不适合做纯理论的学问。陈安说,女人的学问应该在厨房里,研究糖醋鱼怎么做,研究红烧鱼怎么做,研究清蒸鱼怎么做。陈安是个爱吃鱼的男人,所以他认为这种研究非常有意义,远比研究古书里的虚词和语法有意义。陈安说,之乎者也的,翻来覆去就那些东西。总研究什么呢?有那功夫,独创出一道美食来,或者写本私房菜谱,不是更有意思?对陈安的这种观点,俞丽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她是研究古汉语的,自然知道之乎者也的价值。但她懒得和陈安理论——和一个搞固体力学的人讨论语言,这是对牛弹琴,简直不通的。而且俞丽自己也热爱厨房,也觉得油盐酱醋和之乎者也比起来,确实更有情趣一些。当然,俞丽认为自己爱做鱼和陈安爱吃鱼完全是两回事,陈安爱吃鱼是为了满足胃,这是口腹之欲,而自己呢,爱做鱼却和文人爱下棋是一样的,这是美学层面的事,虽是油盐酱醋,却又不是油盐酱醋。这意思有些绕了,所以俞丽更懒得和陈安说。但朱小七的事俞丽却插手了。俞丽插手这事是因为朱小七来找过俞丽——当然,朱小七那天本来是来找陈安的,可陈安正好上课去了,朱小七便和师母聊了起来。朱小七是天津人,俞丽呢,又是在天津读的大学,两个女人一下子就有了话题。俞丽和朱小七说猫耳朵糕,说十八街冰糖什锦大麻花,说洒了香菜的豆腐脑儿和芝麻小烧饼。俞丽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想起了学校门前的两株西府海棠,五月漫天飞舞的柳絮,冬天挂满霜花的树枝。朱小七的家离俞丽的学校不远,不管俞丽说起什么,朱小七都知道。俞丽说的是过去,朱小七说的是现在,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关系几乎有些亲密了。俞丽没想到,朱小七这个搞力学的女生,语言的感觉却惊人的好——俞丽是对过去和语言这两样都有些痴迷的人,一下子就对朱小七这个天津女生生了好感,甚至恨不得自己收她做了弟子。
所以,当陈安想放弃朱小七而考虑另外一个男生时,俞丽说话了,俞丽说,你为什么不要朱小七呢?人家笔试也不错,面试也不错,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生?俞丽说这话时的语调有些上扬,加上用了两个反问句,这样就有些情绪了,有些倾向了。陈安笑了,陈安自己是个安静的人,但他喜欢看俞丽激动的样子,俞丽一激动,样子就有些像在油锅里活蹦乱跳的鱼,背鳍尾鳍都支愣着,皮肤也成了粉红色的,很有张力的样子,也很性感。这时候的陈安就很冲动——陈安其实是个难得冲动的人,讲究力量均衡,但偶尔,各方面的力也会出现倾斜。处于倾斜状态中的陈安一心只想把俞丽弄到床上去进行倾斜力学研究。朱小七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其实对陈安来说,朱小七也好,另外那个男同学也好,都不是理想的学生,朱小七不理想,当然因为她是女的,女生能做什么呢?碍手碍脚的,不但帮不了自己,反而添乱。现如今女生考研有几个是为了做学术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弄个金钩子好钓个好工作,或者钓个金龟婿。可另外那个男生呢,也不理想,因为他数学只考了62分,刚上线,这是硬伤,几乎没办法弥补的,数学基础不行就等于在力学领域没有前途。既然这样,朱小七就朱小七吧,反正现在的研究生,混个两年半就毕业的也不在少数,多上一个朱小七也无所谓的。陈安在枕边就送了夫人一个顺手人情。
可让陈安没想到的是,朱小七却是个好学生——这倒不是说她有研究力学的天分,而是她勤奋,爱钻牛角尖,且从来不旷课。不但不旷课,还时时抓住机会想从老师的嘴里多掏出些东西。仿佛陈安是个金矿,而她是个心怀野心的淘金者。总是下课的铃声响了,可朱小七却不让陈安走,每次她都有疑惑要陈安解的,或者有新想法,要和老师讨论。不仅在课堂上讨论,而且还追到陈安的家里来讨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时俞丽在家,有时俞丽不在家。
起初俞丽是不在意的——不在意是因为朱小七的长相,朱小七是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也不是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或者牙飘了,或者眼斜了,都不是,她的眼睛其实很大,且青是青,白是白,按理说应该是好看的,可它却未免太大了,这就有些过犹不及。当然,她若用心的话,这也是可以弥补的,只要看人时稍微眯一点儿,就大小合适了。可她不,总是保持三岁孩子的那种又惊讶又专注的神情,圆睁着一双大眼,比目鱼一样。每次俞丽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想到杜甫的一句诗,“决眦入归鸟”,之前俞丽总觉得“决眦”这个词不好,太着力,一个诗人,也不是张飞,也不是李逵,哪会“决眦”呢。可现在看了朱小七,俞丽就觉得自己错怪了杜甫:原来不仅武人张飞会决眦,读书人也是会的。还有朱小七的鼻子,也是挺拔的,可它实在太挺拔了,挺拔得简直有些脱离了组织,完全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的态度。嘴巴呢,也一样,不仅大,而且还有些往外凸,耳朵亦支着,几乎成了招风耳。甚至皮肤也像东北肥沃的土壤,疙疙瘩瘩的,似乎要发芽,长出庄稼来。这使得朱小七的脸看上去有些奇怪,群雄并起一样,总之是乱世的景象,没有那种太平盛世的安闲和谐。可朱小七的这种长相,倒成全了她。要是她真长成一个梨花般的美人,俞丽能劝陈安要了她做学生?
俞丽对陈安,其实是外松内紧的。表面陈安是个自由的男人,可这种自由也只是百步的自由,百步之内,陈安可以撒开蹄子转圈,可百步之外呢,俞丽就要扯扯手中的绳子了。当然,陈安并不是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不但不爱拈花惹草,而且在其他女人面前还很严谨,很古板。可这并不意味着俞丽就可以高枕无忧——男人的事儿,谁说的清呢?有些看上去风流的男人,今天和这个女人打情骂俏,明天和那个女人打情骂俏,可到最后,却常在水边走,就是不湿鞋——反是守身如玉的男人,而那些看上去极正经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从不苟言笑,似乎一生和风花雪月的事不沾边的,可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大事——这样的教训在师大是不少的。化工系的系主任马志德就是一个。出事之前谁想得到呢?那样严肃刻板的一个男人,眼里除了马师母叶小桃,剩下的就是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了。叶小桃曾和朋友夸海口,说,我家的老马,莫说看别的漂亮女人,就是漂亮一点的母蚊子,他也不扫一眼。结果呢,却在实验室里和一个实验助理搞上了。那个实验助理是临时工,指望马教授马主任出力帮她转正,于是就色诱马志德。没人时就解了上衣的两颗钮扣借个由头在马教授面前弯下半个身子来,或者扭了饱满的屁股从马教授后面擦身而过。马志德虽是只老蜘蛛,却是没经过事的,哪受得了这个?张开嘴,吧唧一声就咬住了这只肥嫩的母蚊子。马志德五十多了,而那个实验助理才二十出头,两个人把实验室当戏台,咿咿哦哦地演了一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好戏。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林书记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实验室去拿一份材料,叶小桃如何晓得夜夜在实验室辛苦做实验的老公原来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实验漂亮的女助理呢?这事儿之后,叶小桃无颜见师大的女人,只好跳青湖自杀了——虽然没死成,被路过的一个学生救了。可女人的人生却是彻底被毁了,爱说爱笑的叶小桃老师从此过上了深居简出不言不语的日子。倒是马志德,没事人一样,依然在实验室摆弄他的瓶瓶罐罐。
可俞丽觉得朱小七决当不了那个实验助理。狐狸精要有狐狸精的气质,什么气质呢?俞丽不好说,总之是妖娆的,狐媚的,五月的花朵般的,午夜的烟花般的。读过书的男人不都有《聊斋》情结吗?不都有江南美人情结吗?要粉腮鸦鬓,踏月而来。要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要手提金缕鞋,偎向郎边颤。可人高马大的朱小七、十分北方的朱小七,和《聊斋》有什么关系呢?和江南这些旖旎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不相关,不仅不相关,简直还南辕北辙的。因此,俞丽一点儿也不担心朱小七。做妻子的自然要小心丈夫身边的女人,可这种小心是有方向性的,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谁能料到这一次的方向出了错误呢?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俞丽对朱小七都是十分温柔和大度的。朱小七打电话来,俞丽会细声细气地说,你等等,我给你叫陈老师;朱小七来家里,俞丽也会笑着把朱小七让到书房陈安的身边。可后来俞丽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首先是朱小七开始化妆了,虽然不是什么浓妆艳抹,但还是能看出来,描了眉,搽了粉,涂了口红,而之前她是素面的,一个一向素面的女人为什么开始化妆呢?又为了谁开始化妆呢?这是值得玩味和推敲的;还有朱小七的态度,朱小七变得有些简慢了——不是对俞丽简慢,而是对陈安,之前她是有些巴结的,有些拘谨的,是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正常态度。对俞丽和陈安都用敬语“您”相称,可后来这“您”就单对俞丽了,对陈安就变成了“你”。老师,你帮我看看这个呃,老师,你这本书借我用用哦。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搞语言的俞丽却觉察了其背后的微妙变化。“您”字一出口,两个人的关系就远了,生分了,而“你”不同,可以远,也可以近。还有朱小七对陈安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也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她说话是匀速的,句子之间也干干净净,几乎没有语气词,一是一,二是二,有着北方女孩特有的爽利明朗,现在却南方化了,甚至比南方还南方,不仅有抑扬,有波折。而且还滑溜溜的,又黏乎乎的,简直像一条条水蛇一样缠人。
这让俞丽不舒服,也觉得好笑。看来这个朱小七爱上陈安了。但这时的俞丽对朱小七还是颇不以为然的,所以,她拿这事打趣陈安,俞丽说,陈安,你要小心,你的宝贝学生想勾引你呢。陈安暗了脸,说,人家还是个女孩子,你别乱说人家。俞丽不高兴了,说,咦,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上次张成过来,不是说她曾和一个有妇之夫有过纠葛么?张成是朱小七的师兄,也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一直在追朱小七,也一直追不着——这是理工院系的特点,因为僧多粥少,女生再丑,也是有男生疯狂追逐的。学理工的男人是更务实的,和那些搞文艺的男人比起来,他们更少一些风花雪月的毛病。可即便朱小七不是风花雪月,是苞谷,是小米,又怎样呢?张成还是没追上。朱小七成心要让可怜的张成处于忍饥挨饿的非洲状态之中。俞丽当时以为朱小七是一心想搞学问呢,有些不理解——一个二十九的老姑娘了,又长成那个样子,有男人追,还不赶快顺坡下驴,嫁了算了,一个女人为了学问耽搁自己的人生,至于吗?可张成告诉师母说,朱小七之所以拒绝他,既不是因为要做学问,也不是因为他条件不好,而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朱小七读研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过几年,并和一个副所长有了暧昧关系。要不是后来东窗事发,副所长夫人打上门来,朱小七哪会用考研来胜利大逃亡呢?张成说,我不计前嫌,她倒好,还旧情难忘。当时张成告诉俞丽这件事的时候,俞丽还十分奇怪,不是奇怪朱小七爱上了那个有妇之夫,而是奇怪那个有妇之夫为什么爱上了朱小七,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按说没有饥荒问题,那搞外遇就有了讲究饮食美学的意思了,那为什么找朱小七呢?俞丽不解,并因这不解而请教身为男人的陈安,陈安皱着眉头说,你无聊不无聊?
可现在俞丽明白朱小七为什么拒绝张成了。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副所长,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公陈安。她倒是好眼力,陈安和张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且不说陈安的导师身份,单就男人的气质而言,张成也逊色多了,陈安是经典的学院派男人,身材修长,肤色白晳,神情安闲,而张成呢,黑黑胖胖溜光水滑,且总是急匆匆的,像一个饭馆跑堂的伙计,两人怎么好比呢?一边有鲍鱼燕窝,糟糠烂菜是难以下咽的,一边有绫罗绸缎,粗布衣衫是难以上身的。但想吃好的想穿好的,你要有身家。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一文不名,却要锦衣玉食。俞丽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女人美而不知己美,这是境界,一个女人丑而不知己丑,这更是一种境界。道高莫测,道高莫测呢。
俞丽冷眼旁观。朱小七现在来得更频繁了。这没什么,一个女人有事没事去找一个男人,这不方便,可一个学生有事没事去找一个老师,这就还好。何况人家朱小七总是有事的。朱小七不仅有问题要问,还要借书还书,还要每周帮陈安改一次作业。改作业是俞丽的主意。陈安不仅要上研究生课,还上了两门本科生的基础课。每次上完课回来,陈安都会带回一大摞学生的作业本,周末的陈安不干别的,只呆在书房改作业了。俞丽看不过去,说,你没事总布置那么多作业干嘛?陈安说,你以为是你那专业的学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之乎者也云里雾里的混四年就毕业了,我们搞力学的学生,不做大量的练习,怎么行?这是什么话?俞丽当然也是布置作业的,只不过都是布置些阅读作业,可布置归布置,读不读却是学生自己的事,俞丽是从来不管的。这是文理的不同,也是俞丽和陈安的不同。俞丽对待工作一向是有些苟且的。所以,关于作业她又给陈安出了一个主意,说,这么多作业你不会让你的研究生帮忙改?我们读研的时候不是经常要给老师批作业么?这话陈安听进去了。其实,陈安也是很烦改作业的。周末那样好的时光用来干什么不行?写论文、备课,哪怕看几页闲书,或者就着小鱼喝啤酒看球赛,也比看一本又一本作业强。陈安果然就开始让研究生改作业,最初是张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变成了朱小七。所以,朱小七现在至少一个星期会来俞丽家一次,有时二次,有时三次。俞丽的宿舍离教工楼很近,只隔了一个食堂,一个篮球场和一个种了荷花的湖而已,即使施施而行,也不过十来分钟。
俞丽注意到,朱小七现在来的时候总是下午了,之前多是晚上,晚上俞丽总在家的,而下午三点以后,俞丽喜欢出去过社会生活。所谓社会生活,是俞丽和朋友们的玩笑话,不过是逛逛街,做做瑜伽,或者和几个朋友在茶馆里清谈一通罢了。俞丽课不多,又还没有要孩子,日子是较清闲的。俞丽猜朱小七一定知道了自己的作息规律,不然,为什么每次星期三俞丽七点钟做了瑜伽回家的时候,都能在玄关那儿发现那双灰色的绒布拖鞋。那双拖鞋是客人的专用拖鞋,平时都被俞丽放在鞋柜里的。俞丽有时明知故问,谁来过了?陈安说,朱小七呗。陈安的这种坦荡样子让俞丽心情十分愉快。所以忍不住又去逗陈安,说,哦,她又来勾引我老公了?陈安板了脸,说,俞老师,你正经一点好不好?这是陈安要生气了,陈安对俞丽的称呼和情绪是密切相关的,高兴时叫鱼儿,生气时叫俞老师,一般状况下是俞丽。所以,陈安一叫俞老师,就等于拉起了警报,这时俞丽就该躲进防空洞了。
但俞丽却没有生气,她知道陈安和朱小七现在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小七是费尽心思——粉是要搽的,又不能搽得太白,香是要用的,又不能太香,口红呢,也要若有若无,既要让老师看见,又不能让师母看见,可结果呢,恐怕是老师没看见,师母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俞丽在一旁几乎要暗笑了。一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是危险的事,可一个丑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就是一出好戏了。所以俞丽和女友周青说起这事的时候,用的完全是戏说的口吻。周青吓了一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迷糊呢?人家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一个人一旦对什么起了意,这东西早晚就要遭了人手。所以女人在这方面,一定要未雨绸缪,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块玻璃而已,看上去又单纯又坚硬,能把人的肌肤划得鲜血淋漓,可只要别的女人用兰花指轻轻弹它一下,它就哗啦一声,破了,碎了,且再也不能合成原来的样子。
俞丽大笑。周青是哲学系的老师,对爱情和婚姻一直持悲观和怀疑的态度,也因为悲观和怀疑,周青是独身的。周青课余,喝酒、抽烟,看闲书和批评男人,偶尔也会和男人作短暂的交往,但这种交往也是批评的一部分,不过使自己的批评更生动和有理有据。周青说,在男人这个问题上,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虽然你已婚,可已婚的女人其实是井底之蛙。我呢,是自由人,不敢说阅人无数,但取样显然比你更全面,所以,我比你更认识男人的本性——男人是经不起女人引诱的。但俞丽怎么也不相信陈安会上朱小七的钩。周青说,这就是你的傲慢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处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对男人来说,时间一长,女人其实是不分妍媸的,只有容易的和困难的,新鲜的和不新鲜的。人性都一样,都喜新厌旧,都避难就易。
周青的这种论调是老生常谈,俞丽听惯了的,不信。所以,俞丽对朱小七和陈安依然听之任之。男人需要自由的假象,所以,女人不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或无关紧要的人上,成全他们。自由的鸟儿不想念飞,自由的鱼儿不想念游,自由的男人呢,不出轨。但后来有件事情还是动摇了俞丽。
那天是星期二,俞丽下午有三节课。下完课的俞丽从湖边绕回来。正是六月,湖里的荷花都开放了。粉是粉,白是白,一朵一朵的,如女人的脸。俞丽下午的课刚讲了苏轼的《洞仙歌》,这让她想起了摩诃池边的四十里荷花,想起了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半在池边消夏纳凉的前朝往事,便伤感起来。正伤感的时候,却看见了前面木椅上的陈安,还有朱小七。陈安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什么,朱小七半倾着身子,在听。两人几乎是紧挨着坐的,样子非常亲密,看上去差不多就是湖边的一对恋人了。俞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几秒钟之后,还是折身往后,从另一条小路回了家。
陈安是一个小时后才进的家门。俞丽已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他。饭桌上只有一个菜,是豆豉炒洋葱。豆豉炒洋葱是陈安从来不下筷子的菜,所以,陈安不高兴了,说,冰箱里不是还有一条鲫鱼么?怎么没做?俞丽说,老吃鲫鱼干什么?吃一回洋葱不也挺好?陈安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我不吃洋葱的。俞丽冷笑,说,我是知道你不吃洋葱,就怕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吃洋葱。陈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俞丽啪地撂下筷子,说,没什么意思。
这是俞丽第一次吃朱小七的醋。俞丽觉得有些羞耻,倘若是为了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也就罢了,却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对手,简直让人有些伤心。好几天俞丽的心情都十分恶劣,不想开口谈此事,也不想答理陈安。陈安不明所以,但他自诩是有原则的男人,一向是不纵容俞丽无理取闹的,因此也不主动问俞丽生气的原因。两人陌生人一样过了几天,其间朱小七来过俞丽家里一次,又是在星期三。但这个星期三俞丽有意没有去做瑜伽。朱小七进门时看见俞丽便有些讪讪的。朱小七说,师母在家呀,我给陈老师送作业本来。俞丽笑嘻嘻的,说,哦,陈老师在书房呢。俞丽注意到朱小七刚洗了头,半湿不湿的,软缎子般地披了一肩。裙子很花,也很短,短到了风一吹,会春光乍泄,风不吹,也会让男人想象春光乍泄。
但俞丽不知道陈安是否会有如此的想象。按说不会,陈安是爱吃鱼的男人,有本书上说过,爱吃鱼的男人是挑剔的男人,是在精神上有洁癖的男人,不会轻易地被异性的肉体诱惑。而且,陈安爱俞丽,这一点,俞丽坚信不疑。周青说过,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从生理上的喜欢开始的,一个男人不爱了一个女人,也是从生理上的厌恶开始的。如果从这个理论出发,陈安显然也是深爱俞丽的,因为他还非常迷恋俞丽的身体。可话又说回来,谁能担保男人的迷恋永远是单一的呢?有一个暗恋着他的年轻女人,穿着短裙,身体和发间有香气氤氲,眉眼传情,言语温存,在身边纠缠,陈安能不春心荡漾?能不心猿意马?
……但俞丽不知道陈安是否会有如此的想象。按说不会,陈安是爱吃鱼的男人,有本书上说过,爱吃鱼的男人是挑剔的男人,是在精神上有洁癖的男人,不会轻易地被异性的肉体诱惑。而且,陈安爱俞丽,这一点,俞丽坚信不疑。周青说过,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从生理上的喜欢开始的,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了,也是从生理上的厌恶开始的。如果从这个理论出发,陈安显然也是深爱俞丽的,因为他还非常迷恋俞丽的身体。可话又说回来,谁能担保男人的迷恋永远是单一的呢?有一个暗恋着他的年轻女人,穿着短裙,身体和发间有香气氤氲,眉眼传情,言语温存,在身边纠缠,陈安能不春心荡漾?能不心猿意马?
这样一想,俞丽便有些慌了。或许自己要做些什么了,不然,说不定朱小七真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陈安偷了去。这样的错误女友何文是犯过的,有一次何文和男朋友在一家小店吃南京鸭血粉丝,店里人很多,其中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眼睛老是漫不经心地瞥何文,似乎对何文有那个男女之间的意思,但何文知道他是个偷儿。她是《信息日报》的记者,知道这个城市有许多这样长相俊俏的小偷,专门打水性杨花的女人的主意,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一招。表面想偷人,其实呢,想趁女人心慌意乱的时候偷女人的包。但识破了诡计的何文却不吱声。她是个好开玩笑的人,也想调戏一下这个英俊的小偷,找个乐子。所以,便和这个小偷周旋开了,小偷瞥过来,她就风情万种地瞥过去,小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呢,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俩人的心思全在桌上的那只包上,这样情意绵绵地周旋了大约有半小时之久,何文乐得不行,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了几秒钟,也就是这几秒钟的工夫,门边的英俊男人不见了,桌上的包也不见了。何文遭遇到了江湖上的高手,结果,聪明的何文成了东吴的周瑜,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差点儿也被气得吐血而死。
但俞丽能对朱小七做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可人家朱小七有什么把柄在你俞丽手里呢?朱小七的言语也罢行为也罢,在俞丽看来,都是不怀好意,可若要细加追究,却也是无可厚非。朱小七现在和俞丽两口子玩《诗经》里的比兴了,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么读,是这个意思,那么读,又是那个意思。这让俞丽恼怒。俞丽说,朱小七怎么穿这么短的裙子。陈安不作声,只低头看自己的书。俞丽又说,朱小七穿那么短的裙子来这儿,是什么意思?陈安阴了脸,说,你管人家的裙子干什么?人家女孩子,裙子短一点,又怎么样呢?
又怎么样呢?俞丽也不知道。可陈安的话,俞丽不爱听,什么女孩子?没结婚就是女孩子吗?张成明明说过,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搞过,那就是破鞋了,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俞丽想这样质问陈安,可话到唇边,俞丽又忍住了。到底犯不上,为了这样一个女的,把自己弄成一个语言的泼妇,没意思的。
俞丽现在有些拿陈安没辙了,也拿朱小七没辙。陈安或许因为什么也没做,所以理直气壮,所以对俞丽的不满置之不理。朱小七呢,心里明明是有鬼的,可鬼在暗处,她以为俞丽没看见,所以,她几乎也是嚣张的。当然,这嚣张是骨子里的嚣张,面上她对俞丽依然是很有礼貌的,总是师母师母地叫。但俞丽觉得她的礼貌也是有几分恶毒心思的。她是存心要叫老俞丽的,不是吗?俞丽能大她朱小七几岁呀?不过四岁而已,还是姐妹的差距,可这师母一当,就是两代人了,成了母女,俞丽是母,朱小七是女。俞丽是朵要败的花,她朱小七就是花骨朵,俞丽是根老豆角,她就是那枝上的豆蔻。一个老女人了,再威风,也是乌江边的西楚霸王,过了气的,英雄失路也好,美人迟暮也好,是绝症。即使华佗再世,也医不好的。这种言下之意,俞丽懂。也因为懂,俞丽现在真恨上朱小七了。相由心生,皮相不好,心肠亦不好,以前俞丽的母亲这样议论邻居余太太的时候,俞丽是不以为然的,现在却信了。丑女人朱小七亦是个毒辣的女人,善放暗箭,一招致命,射在俞丽的死穴上。
俞丽动弹不得。朱小七来了,笑靥如花。一朵菜花,冬瓜花,南瓜花,长在路边任人践踏的狗尾巴花。俞丽在心里恶狠狠地嘀咕。可面上依然也得笑脸相迎。不然又如何呢?笑是输,不笑更是输。一向笑吟吟的师母突然对女学生翻了脸,这意味着什么呢?摆明了是在拈酸吃醋。传出去,简直让俞丽在师大没法做人了,再说,她俞丽为什么要拈酸吃醋呢?难道陈安做下了什么?是和吴梅的老公那样,抱了女学生了,还是和沈非非的老公那样,摸了女学生的手,应该都没有的,是朱小七在自作多情。就算陈安帮过朱小七的腔,可帮腔是背了朱小七的,朱小七并不知道。况且,陈安一向是不喜欢俞丽背后说人坏话的,只要俞丽一说人是非,陈安总是唱几句反调的,所以,陈安的帮腔,某种程度上说,并不单为了朱小七,只是习惯而已,俞丽又何必计较呢?
但俞丽其实是计较了的。凭什么呢?老公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她朱小七却要来则来,花枝招展的,描眉画眼的,半抱着学问的琵琶,来勾引别人的老公。依俞丽的脾气,她是要把朱小七臭骂出去的。你什么东西?一只破鞋,在别的地方被人扔出来了,又来打我家陈安的主意,难道我家陈安爱穿破鞋吗?这些市井中的狠话,俞丽是抄袭来的,这是她家钟点工罗大嫂的话,只不过俞丽做了一点点修改,把其中的老王改成了陈安而已。俞丽其实非常喜欢这类市井语言的,觉得它们特别有生命力,简直有乐府和元曲的精神,泼辣的,尖刻的,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过瘾。可这些话到底是罗大嫂的话,俞丽说不出,非但说不出,而且还要端着架子强颜欢笑,俞丽觉得十分委屈。当然,让俞丽委屈的还有陈安的态度。难道他是木头吗?没看出来朱小七在喜欢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因为这女人的喜欢而阴阳怪气?按周青的说法,这是不可能的。周青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喜欢的人,这是生理方面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逃避的。但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还假装不知道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对朱小七真有什么想法?愤怒的俞丽在厨房里摔盆摔碗。这是俞丽表达情绪的方式,俞丽在陈安面前,几乎从来都不遮掩的,高兴了呢,手舞之足蹈之,不高兴了呢,也要形之于色。开始时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接着便是在厨房里做文章,不给陈安做鱼,或者把锅碗瓢盆当成乐器一样来摔打。
之前这些方法都是管用的——当然不是立竿见影,陈安是读书人,所以也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脾气。可过后呢,陈安总会找机会和解的,给俞丽倒杯水啦,洗几颗葡萄啦,或者在网上下载一部好看的文艺影片啦。俞丽呢,也见好就收。所以,俩人的矛盾,几乎没有机会升级的,隔不了一两天,又做回了恩爱夫妻。但这一次,陈安却不吃俞丽那一套——他竟然把俞丽晾那儿了,俞丽摔瓢也好,俞丽摔碗也好,他任她去,依然让朱小七来,也依然没有给俞丽端茶倒水洗葡萄。
俞丽几乎咬牙切齿了。他这是为了谁呀?真为了朱小七?到现在为止,俞丽还是认为陈安是清白的。但周青在一边冷笑了,周青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清白的?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们夫妻,男女之间的事,原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要发生起来,其实只是眨巴眨巴眼皮的工夫。你不是说过陈安每周一的晚上都要给朱小七上课吗?学生不是只有朱小七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吗?倘若哪天那个男同学翘课了,你想想是什么情景?孤男寡女,你真以为他们只讲力学?就算陈安没那方面的心思,可是朱小七呢?女人真要贱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要是她突然去抱住陈安呢?突然坐到陈安的腿上去呢?你以为陈安会做什么?推开她然后给她一巴掌?或者义正辞严地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告诉你,别做美梦!说不定陈安会半推半就,和她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尽鱼水之欢。
这是周青的方式。周青不是沈非非。沈非非若听说陈安有这类的事,一定会说,你这么个大美人杞人忧天干什么?你家老陈是正人君子,绝不是那种能偷鸡摸狗的男人。当面这样说,心里呢,却暗暗乐开了花。然后告诉张三,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也告诉李四,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沈非非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她自从老公和学生闹了绯闻之后,就落下了一种病根,对婚外的男女之事变得有些捕风捉影了,恨不得全天下的丈夫都和别的女人有了苟且之事,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雪耻。尤其是俞丽、陈安这样的伉俪,在师大向来以恩爱着称的,如果也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更有安慰的意义,简直就是一剂医治沈非非精神痛苦的良药。可周青却是能守口如瓶的,周青的好处是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的是非,周青对男人的批判总是对着当事人的,也一视同仁,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历届男友,包括相干和不相干的男同事,自然也包括俞丽的陈安。周青说,我唯一的优点是我对男人悲观。所以,悲观的周青关于陈安和朱小七会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苟且的说法当然打击不了俞丽。她到周青这儿来原没指望听到什么好话的,她是成心要让周青糟蹋朱小七,糟蹋陈安,这怨得了她俞丽吗?是他们不庄重,不检点,所以才有别人的羞辱。关俞丽什么事呢?再说,那些话也只是周青的虚构,周青是有这个癖好的,最喜欢虚构男女故事。周青说,总有一天,等我厌倦了哲学,我就去做情色小说家,以我的经验和才华,说不定,也能写出一本《情人》那样的小说,成为玛格丽特·杜拉第二。所以,周青的话,哪能当真呢?真要当真,就没法和男人过婚姻生活了,只好学周青,独身。
可语言这东西,是非常奇妙的,它一旦从人的嘴里出来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尽管这生命最初可能是潜伏的,卑弱的,如一条冬眠的蛇一样。可只要春天一来,春雷一响,长眠于草丛的蛇就会醒了,咝咝咝,咝咝咝,蛇芯子开始伤人了。
周青的话,也是一条冬眠的蛇。
让这条冬眠的蛇复苏的是张成的毕业宴。张成要毕业了,临走,想宴请老师和师母。往常这一类的饭局俞丽是从来不参加的,和学生吃饭本来就没意思,和老公的学生吃饭就更没意思,谢谢多年教导啦,祝你前程似锦啦,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废话,一顿饭下来,简直比上课还累。俞丽是个懒散的人,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这一次张成十分坚持,张成特意提前一天送来了请柬,说,师母,明天晚上一定要和陈老师一起来哦。俞丽敷衍地说,行,行,有时间的话一定去的。张成说,那不行,师母,有没有时间你都要来喝这杯薄酒的。不然,我可记恨你。俞丽莞尔一笑,可当时仍没打算去吃这顿酒席的。但陈安的态度却改变了俞丽的主意。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张成又打电话来催,俞丽听到陈安说,好,好,我马上去。不用了吧?她就不用去了吧?这有些奇怪,以往陈安总会先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的,这次为什么自作主张呢?俞丽突然心念一动,想,会不会是朱小七也去了呢?
果然朱小七在场。俞丽的到来似乎让朱小七吓了一跳,想必之前张成没有告诉朱小七师母要来,或者,她以为俞丽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来。所以,朱小七的穿着比平时更过分了——她穿了件小背心,像街上的那些小秧子一样,露脐,半露胸。俞丽非常生气,心想,她打扮成这样子到底要给谁看呢?自然不是俞丽。事实上,当俞丽走进包厢的刹那,朱小七的手还下意识地放到了胸前,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而且接下来的几分钟朱小七的表现都不很自然,给陈安拉开椅子的时候碰掉了自己的手提袋,给俞丽倒茶水的时候又打翻了玻璃杯。她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当然是因为做贼心虚。小偷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翻墙摸进了别人的家门,正要下手的时候,不防这时主人却进来了。能不惊出一身冷汗吗?
俞丽斜眼觑陈安,陈安却泰然。张成说,老师,今天一定要来白的,反正师母在身边,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张成的师弟也在一旁起哄说,来白的,来白的。俞丽笑笑,不作声。白的就白的呗,陈安喝什么酒,俞丽才懒得管。可一边的朱小七却瞪了张成一眼,说,张成,你别装疯,大热天的,还是让老师喝冰镇啤酒吧。张成说,你别扫兴,难得和师母一起吃饭,不喝点白的怎么行呢?在一旁开单的酒店小姐也怂恿陈安他们喝白酒,长得像牡丹花一样的酒店小姐娇滴滴地说,我们店里有上好的杏花白呢,现在正搞活动,打八折呢。但陈安不为所动,陈安说,啤酒吧,夏天啤酒爽口。俞丽突然来气了,说,喝什么啤酒?张成,就来白的,白的才有毕业的气氛嘛。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师母说了算,所以,娇滴滴的牡丹花小姐立刻袅袅娉娉地送来了杏花白。但让俞丽生气的是,牡丹花小姐不仅送来了杏花白,同时还送来了两瓶啤酒,因为朱小七说,她还是想喝啤酒。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细声细气的,有些欲语还休的,先瞟了一眼陈安,再瞟了一眼张成。张成便有些抵挡不住了,只好做一棵墙头的草,风一吹,两边摆动。低了头,不看师母,只对牡丹花小姐说,一瓶杏花白,两瓶江南啤酒。
俞丽差点儿拂袖而去。倒不是恼张成,而是真恨上朱小七了,想这个女人,真是好手段,当初自己是小看了她。明明是在向俞丽挑衅,偏做出那软绵绵的样子来,给那几个男人看。男人也真是白痴,果然就被绕进去了,看不懂是朱小七在嚣张,却以为是俞丽霸道。俞丽冷笑,兀自喝自己面前的白酒。俞丽本来是不太喝白酒的,陈安知道。但这个晚上陈安不管她了,陈安自己喝啤酒。陈安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和对面的朱小七谈笑风生。下学期朱小七的毕业论文要开题了,所以,朱小七要在酒桌上向老师讨教。这又是朱小七的阴险处,这样的话题俞丽插不上嘴,只有她和陈安是主角,你一句我一句,小生小旦一样。再就是张成和他的小师弟,在边上,跑跑龙套。只有俞丽,完全是台下之人。陈安一说起力学,眉飞色舞,眼睛也不避嫌,女弟子白生生的胸就在当前,他不躲。沾了酒的陈安成了出家人,女色眼前过,佛祖心中留——或者他是肆无忌惮,成了心要做给俞丽看,这也有可能的。俞丽在生气,陈安知道。陈安因为俞丽的生气而生气了,俞丽也知道。还有朱小七,她自然知道师母生气了的,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跷着兰花指,殷勤地给老师让菜,给师母让菜,桌上的转盘,被她转成了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边的几个男人晕头转向,简直如入了朱小七的迷魂阵。但俞丽洞若观火,知道这个小女人在玩什么花招,也知道她此刻心花怒放。可她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别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你在边上垂涎三尺,有意思吗?这样打别人算盘的女人,俞丽不喜欢,正眼也不看她,不仅不看她,也不看陈安——她知道这样不好,这个时候她是不能生气的,不仅不应该生气,还要做出和陈安亲密的样子,和朱小七亲密的样子。女友吴梅就这样,自己老公对哪个女人有了那个意思,或者哪个女人对她老公有了那个意思,她从不急。老公对那个女人好,她对那个女人更好。老公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冲锋陷阵,她亦兴高采烈地在边上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俩人同心同德,步调一致,那架势,简直是开黑店的孙二娘和张青,要生生地把别人做成人肉包子;又像是哪个庄园里的员外和他的大老婆,合起伙要谋那妇人做二房。别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夫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倒怕了。能不怕吗?事情如此诡异,直让人毛发顿竖。只能逃了。当然,这是险招,是剑走偏锋的意思。可吴梅不这样看,吴梅说,险什么险?人都贱,喜欢偷,喜欢窃,喜欢在暗中踮起脚跟走。我灯火通明的,敲锣打鼓的在边上,他们还算偷?
这绝对是高手。可这种东邪西毒般的高手俞丽做不来。俞丽既做不了长袖善舞的戏子,也做不了海纳百川的观音菩萨。俞丽只是个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的善妒的女人。所以看朱小七在那儿做张做致,俞丽就恨了。不仅恨朱小七,也恨陈安。朱小七之所以能坐在那儿跷兰花指,归根究底要怪陈安的,要不是他在那儿助纣为虐,她凭什么和俞丽叫板呢?就凭她那两只比目鱼一样的大眼?一张涂脂抹粉的大饼脸?笑话!这其实都是他纵容的!他是家贼,和外人串通好了,要合起伙来欺负自己的老婆。
自己同床共枕近十年的男人,以为要和自己生死相守的男人,到头来,竟然还会向着别的女人。所谓夫妻的情义,不过如此。男人的恩爱呀,原来如流水,今天在西,明天就东了。难怪《氓》里的那位女子会感叹,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千年前的男人这样,千年后的男人也这样。有丈夫的俞丽现在不如独身的朱小七,朱小七身边,此刻前呼后拥,而俞丽呢,倒是单骑夜走。单骑夜走的俞丽只能借酒掩身了。还是酒好,难怪许多人喜欢。李白一寂寞,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易安零落江南,也是依仗酒的温暖,打发凄凉的人生。酒是李白的知己,酒是李易安的丝绵被。而今夜的杏花白则是俞丽的团扇。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没有这面团扇,俞丽如何度过这个难堪的夜晚。俞丽只能醉了。醉了的俞丽出酒店时有些蹒跚。上前搀扶她的是张成。而朱小七和陈安,并肩走在后面,仍然意犹未尽地在谈论有关力学的事情。
之后俞丽就老是胡思乱想。想起周青说陈安和朱小七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尽鱼水之欢的话——那些话原来在俞丽的脑子里只是情色小说,只是文字,现在却成了会动的皮影戏了,且活色生香。想朱小七那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既然当了师母的面,能勾引老师,那背了师母呢?对陈安投怀送抱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已经和男人做过那种事的女人,就好比开了荤戒的和尚,再对了香气四溢的酒肉,那张嘴还把持得住?那陈安就把持得住吗?对陈安,俞丽现在也没有把握了。这个会和别的女人一起喝啤酒的男人,这个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却成心冷落自己老婆的男人,又能是什么好鸟呢?说不定正和周青说的那样,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面说着学问,一面又半推半就,在教室里和学生把好事做了。如果这样,她俞丽不就成了叶小桃了吗?她现在已经是叶小桃了吗?俞丽突然很好奇。或许应该在星期一的晚上去一趟教学楼。他们的教室是501,研究生专用的小教室,最西面的一间。可她这样突然闯过去,算怎么回事呢?捉奸吗?
这想法简直让俞丽不寒而栗。她俞丽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和她家钟点工罗大嫂一样?罗大嫂是最热衷于捉奸的。她的男人,老王,俞丽见过的,在师大门口摆摊卖夜宵,长得獐头鼠目,却很花,总用他炖的蛤蜊汤和炒米粉去勾搭爱占小便宜的女人。他和隔壁的离婚女人有一手,和美发店的一个四川打工妹也有一手。这使得罗大嫂成为了一只嗅觉灵敏训练有素的猎狗,只要有一丝气味不对,罗大嫂就会在第一时间往家里跑。哪怕她正在俞丽家拖地,可只要她灵感来了,她也会立刻放下拖把。当然,大多数时间她是无功而返,可有一次,还真被她在床上堵了个正着。老王像条泥鳅,一下子就跑了,只剩下隔壁那个没穿衣服的离婚女人,被罗大嫂打得鼻青脸肿。罗大嫂每次说起这事,都会咯咯地大笑,且手舞足蹈,得意万分,仿佛中了头彩一样。这让俞丽困惑,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她应该哭天喊地的,寻死觅活的闹离婚。可罗大嫂却奇怪,一边乐此不疲地捉着奸,一边又太平无事地照常过日子,该干吗干吗,什么都不耽误的。
这近乎搞笑了。在俞丽的观念里,捉奸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事,哪能像罗大嫂那样充满了喜剧色彩呢?一个女人,只有抱了婚姻必死的决心,才有勇气去捉奸,不然,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光着身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之后如何再和他有肌肤上的接触呢?饭菜里有苍蝇,你没看见,吃了也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可你明明看见了,绿莹莹的大头苍蝇,夹在饭菜之间,还怎么咽呢?
所以,俞丽不去捉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它呢?他陈安和朱小七苟且了也罢,没苟且也罢,且随他去。不就是搞外遇吗?也不是考博士,也不是评教授,有什么难的?你陈安会搞,我俞丽也会搞。
老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俞丽的情感生活中的。一开始俞丽是意气用事,想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来扭转自己被动的局面。可后来就有些失控了。两个人是旧交,从前都住在师大青年教工楼里,俞丽住3号房,老孟住对面,4号房。每天几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安又在外地读书,而老孟的女友杨白也在上海读博士,两个独居的男女,正值华年,感情就难免有些微妙,但也仅限于微妙,都是好男好女,又都有各自的爱情在背后。发乎情,止于礼,美好和伤感一如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里的陈太太和周先生。后来陈安回来了,老孟也和杨白一起去了另一所高校,俩人便愈发疏远生分起来,偶尔见了面,各自庄重一如陌生人。要不是这次因为朱小七,俞丽断不会和老孟再有什么纠葛。可就在俞丽最决绝的时候,成了心要惹是生非的时候,老孟来了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老孟的侄子想报考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老孟替他打听一下导师的情况。要是从前,俞丽介绍介绍系里的导师也就算了,可现在,俞丽变得非常热情,说了导师的情况,又说专业长短,说了专业的长短,又说起从前的邻居,简直有些饶舌了。最后,还主动提出要借一些自己的参考书给他侄子。俩人约了时间,在师大的西门口碰头。俞丽这次是有备而去,化了淡妆,洒了香水,穿一件黑色吊带连衣裙,站在西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简直风姿绰约。老孟一从的士里钻出来,就被打动了。所以,老孟拿了书,却不舍得走,俞丽呢,给了书,也不说走。两个人一时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老孟只觉得这次的俞丽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俞丽也是温柔的,眼波偶尔也是流转的,可温柔和流转之中,还有一种好女人的端庄和节制。可现在却尽是妩媚了,这妩媚让老孟禁不住有些心神摇荡。但他是谨慎的男人,在拿不准俞丽的意思之前,不会轻举妄动。而俞丽呢,也如此。尽管姿态是豁出去的姿态,但真要更进一步,也不知道怎么做。俩人现在像两只夜里第一次出来偷吃的小老鼠,既兴奋莫名,又小心翼翼。
小心归小心,有时候却是身不由己的。两个有旧情的男女,一旦重新接上了头,就如坏了闸的车,停不下来的。所以,几天后老孟就给俞丽打来电话。老孟说,一起喝个茶吧。俞丽就说,好呀。也不问为什么,这当然不能问,一问,老孟就下不了台了。俩人的关系还在可进可退的阶段,可往前走半步,也可往后退半步。可俞丽现在就想往前走。俩人约在听雨轩。听雨轩其实没有雨,只有几管自来水,放在高处,做成天女散花状,对着下面的一盆芭蕉哗哗地流。这当然是煞风景的事,可俞丽现在不追究这个。听雨轩在这个城市的北面,离师大有点远,离老孟的学校也有些远。这样的选择当然是心怀鬼胎的,但也正中俞丽下怀。俩人坐在有竹屏遮挡的茶室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从前的事情。当然心思都不在那些事上,亦不在茶上,老孟只想着,再下一步,他该做些什么呢?他可以做些什么呢?俞丽想,再下一步,他该做什么呢?或许该握住茶盏边俞丽的手,老孟想。可老孟的心念刚一动,那只茶盏边的手却有了感应似的,收了回去。老孟的心思一时被看破了似的,有些讪讪的。俞丽看老孟那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俩人各自握了自己的茶盏,不作声。气氛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俞丽想,倘若是陈安和朱小七在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或许应该有所动作了吧,别看陈安表面安静老实,却是咬人的狗不叫。想当年他和俞丽交往时,第三次约会就抱了俞丽,不到半年就把俞丽弄到了他的那张单人床上。而朱小七更不是盏省油的灯,虽然是未婚,但在偷男人这方面,却是有经验的,可以说是惯犯。不像俞丽,几乎是张白纸,尽管也掌握了一些理论——这理论其实都是周青的理论。周青说,对付男人是最容易的事,和做红烧肉差不多,或者说比做红烧肉容易多了。只要看男人时眼睛斜一点,时间长一点,长到三十秒;和男人说话时也不要一气呵成,而要气若游丝的,欲言又止的,半句半句地往外吐,且让前半句和后半句之间,有三十秒左右的停顿。那这两个三十秒,就成了海德格尔的思想,从此让男人神魂颠倒了。这样的理论俞丽是信的,由不得俞丽不信,周青不漂亮,但周青在男人面前,却是所向披靡的。可是,信归信,这种理论在俞丽那儿却派不上用场。她是结了婚的女人,没事斜了眼看别的男人干什么?不正经。可这个晚上俞丽就想不正经,她做正经的女人都做了三十几年了,下场如何呢?老公却被一个不正经的学生弄得面目全非了。既如此,那就干脆做个不正经的女人好了。俞丽心一横,眼睛猛地朝老孟乜斜了过去,可这时老孟也正好这样看过来。俞丽没料到,一下子慌了,之前那些到底是纸上谈兵,临到披挂上阵,还是落花流水。莫说三十秒,就是三秒,俞丽也没种坚持,仓皇一如初次作弊的学生。赶紧扭了头,仔细看起玻璃盅里漂浮的一朵朵白菊花来。
结果那个晚上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回去的时候,老孟本来应该和俞丽各走各的,因为师大在听雨轩的东面,而老孟的那个学校却在师大的西面。但老孟坚持要打的送俞丽。俞丽推辞了两句,就任他送了——俩人的情绪都有些失落,都有些不甘,都要靠一些过分的不正常的关怀,来确定他们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窗外不断晃过的街灯,像一个个月亮一样,乍明乍暗,明明暗暗之中,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意味。而车内的音乐也十分荒诞,是京剧版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这让俞丽差点儿笑出声来,想,她和老孟真是两只飞不动的老蝴蝶了,或许束在蛹中久了,他们已丧失了飞行的本能。但老孟那只老蝴蝶的翅膀似乎还在微微地翕动,俞丽能感觉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甚至有片刻的时间,俞丽都以为他要起飞了——他的左腿和她的右腿上车时隔了大约10公分的距离,而现在,只有5公分了。但这5公分的距离是千山万水,到下车时,老孟也没有跨越。
好在俞丽也不急。红杏出墙,要的是在春风中招展,不图人折的。且这招展与其说是招展给老孟看,不如说是招展给陈安看,或者说是招展给自己看。朱小七现在还是来的,而且来得更殷勤了。俞丽知道陈安最近在《力学杂志》上发了一篇论文,也知道朱小七在上面挂了名。这是破天荒的事,从前陈安的同事因为要评讲师,想在陈安的文章上挂个名,暗示明示了很长时间,陈安都不理会。但朱小七一个学生,却说挂就挂了,可见她的面子是天大地大了,他们的关系亦非同一般了。但俞丽现在却不那么愤怒了,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说,她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秘密的女人是宽容的,从前绣花针一样的心眼儿,现在能海纳百川了。这样也好,你自由,我自由,大家自由。你看厌了芙蓉海棠,你再看桃花李花,我吃厌了山珍海味,我再吃青菜豆腐。换着口味来,大家都纵情享乐,不必和别人过不去,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爱情死了伤心什么?再轮回,凤凰涅盘,火中重生。俞丽现在是当着陈安的面接老孟的电话的——陈安不喜欢老孟,俞丽知道,若是以前,俞丽要避嫌的,可现在,不仅不避嫌,还偏要做出那情意绵绵的样子来。这怨不得她,是他先欺负她的,他当了她的面,任朱小七调情。这是践踏她,是替朱小七打她的脸。那她又何必顾忌他的脸?
不顾忌了。老孟的电话隔三岔五。这样最好,既正常又不正常。在没有确定陈安和朱小七的关系之前,俞丽不想走得太远。但她亦不想和老孟什么也没有,她和老孟之间必须保持一种可能的走向。不然,她会疯的。她和陈安的关系现在是冰天雪地。甚至夜里,陈安也不碰她了,陈安背着她看书,然后,又背着她侧身而卧。俞丽冷笑,他这样子,做给谁看呢?只可惜朱小七不在场,看不见他的守身如玉。愤怒中的俞丽也只能和陈安背对背了。要是从前,俞丽也有婉约迁就的时候,可现在,不行了,他们之间有个朱小七,这是自然的。男女的战争如果只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再硝烟弥漫,也只是演习。但如果多出一个女人,又再多出一个男人,这场战争就几乎是核战,不可能再被斡旋了。创伤是皮肉的,也是精神的。有时看上去毛发未损,其实却肝胆俱裂。
但让俞丽肝胆俱裂的事还在后面。暑假过后的第四周,陈安去了北京,去开一个论文研讨会。同去的,还有朱小七,只有朱小七。知道后的俞丽大哭了一场。俞丽本不打算哭的,相反,一开始她甚至是有些兴致勃勃的,和往常一样备了课,又下楼买了排骨和莲藕。立秋了,天气转凉,她要煨个排骨莲藕汤,给自己暖暖身子。她一边在炉子上用文火煨着汤,一边看碟,碟是从周青那儿借来的。是《美国美人》,讲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爱上了自己女儿的同学美人安吉拉,陷在迷情之中不能自拔,妻子也立刻还以颜色,与自己的老板有染了。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故事。但绝望还是那个美国男人的绝望,俞丽是没事的,俞丽平静地看完了碟子,又喝了一碗汤。然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楼下的风景。这是上班的时间,教师宿舍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只有一楼的那个老女人又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俞丽知道她是有些疯的,只要她的儿媳不在,她会对花念花经,对草念草经,有时念兴起了,还会用戏腔。此刻她又在一株芙蓉前咿咿哦哦。俞丽想笑,但突然的,她却放声大哭起来。是撕心裂肺般地哭,是山崩地裂般地哭。她的世界到底还是坍塌了,这一次是真的,之前她还是半信半疑,所以她和老孟几乎是用三寸金莲往前走,且走走停停,以为陈安和她在负气之后会柳暗花明,会峰回路转。没想到,这一次却玉碎宫倾了,她真切地听见了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稀里哗啦的,全完了。没有安禄山的刀光剑影,没有女真人的铮铮铁骑。她美丽的世界原是纸糊的。楼台亭阁是纸的,鸟语花香是纸的,却骗了她半生。她以为会固若金汤,她以为会天长地久,可一个朱小七,却倾国倾城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杜丽娘的伤悲。可杜丽娘的伤悲还是如花美眷的伤悲。俞丽呢,却只剩下似水流年了。
伤悲中的俞丽这个下午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艳丽的蝴蝶。如果没有老孟,俞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展开翅膀从六楼飞下去。但老孟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个人秋风扫落叶般的,把什么都做了。男女之间的事果真这样,说难,难如上天,说易,也易如反掌。他们矜持了近十年,紧张了近十年,结果,只片刻的工夫,就丢盔弃甲了。他们从床上做到地下,又从客厅做到厨房。俞丽从来没有这样疯过。她像被什么附了身,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女人。陈安不是不要她了吗?有什么打紧,人家老孟要。莫说她和老孟还有往日的几分情意做底子,就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如何?她俞丽现在就是要自轻自贱。这么多年她倒是自重的,可自重的结果,却是败给了一个不自重的女人。早知如此,她何不当年就把身子给了老孟。那时她的身子多好呀,饱满结实得如一枚九月的石榴。陈安在外,读研三年,读博又三年,她这枚石榴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六年。夜里月华如水的时候,她对镜自照,也自怜,也伤感。但那时的伤感还是杜丽娘式的伤感,繁华似锦中,只怕年华虚度,只怕红颜将老。可现如今,红颜已老,年华到底还是虚度了。想当年老孟,也是玉树临风,当他身着红色球衣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时,明艳艳的就如一盏大红灯笼,简直晃得女人们睁不开眼。女学生们如一只只飞蛾,有事没事地总围着这盏灯笼打转。但如今这盏灯笼也暗了。俞丽看老孟,简直也有美人迟暮的心酸,颊上有了肉,肚上也有了肉,怎么看,也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子。他倒是把自己当年轻人的,铿铿锵锵,十分卖力。俞丽领情了。也是难为他,人家一直是个好男人,现在却被她拉下了水。他其实是尴尬的,只好拼命扑腾,且做出蝶泳的样子,做出蛙泳的样子,这是不懂装懂,是讨好她的意思。俞丽心里明镜似的,所以感觉几分沦落的温暖。她落水是因为朱小七,那他呢?还为当年他和她眉里眼间的情意?她和他在走廊里相遇时的莞尔一笑?俞丽想问他,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有些东西就如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注定是开在暗处的花朵。一旦落白了,就没意思得很。三十多岁的女人,再孟浪的时候,也还是识趣的。
可识趣又如何?到头来,终归是没意思。就算俞丽躲得再远,远到了千年以前,远到了王维的辛夷坞,也还是有人要把她拽回来。这一次拽她的不是朱小七,不是陈安,而是老孟的老婆杨白。杨白在电话里问老孟什么时候回家,她和女儿要喝鱼头汤,所以老孟回家时要绕一趟菜市场,买鱼头,豆腐,蘑菇和黄芽白,还有芫荽,还有粉丝。杨白在电话里说一样,老孟就低声地复述一样。俞丽的辛夷花瞬间花谢花飞。杨白蛇一般地从老孟的手机里钻了出来,俞丽甚至能看清她嘴边的那粒蓝色的痣。俞丽羞得满脸通红,之前俞丽从没想起过杨白的,在她眼前晃荡的是朱小七,是陈安。现在又多出了个杨白。
忧伤再一次席卷而来。老孟要走,要去为杨白烧鱼头汤。俞丽想,朱小七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或许会耍赖,说,我不让你走;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陈安,然后哭得梨花带雨。如果这样,老孟一定会留下来吧?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俞丽到底做不来,也不想做,她把老孟的东西一样样地递给他,然后催他快走。天快黑了,再晚,菜市场就要关门了。她甚至比老孟还要急,担心鱼头不新鲜了,担心芫荽卖完了。她从前也是爱煮鱼头汤的,知道没有放芫荽的鱼头汤,就如没有香气的栀子花,或者,如一个找不着支点的物体。这是陈安的比喻,陈安也是爱喝放了芫荽的鱼头豆腐汤的,但俞丽已经好久没给他做鱼了,俞丽家的厨房里现在连一丝鱼腥味也没有了。可这怨得了俞丽吗?
黑暗中俞丽泪落如雨。窗外是万家灯火,万家灯火中有一种热闹和温暖的繁华,从前她也在这繁华中,但现在,这繁华却是别人的繁华,温暖也是别人的温暖,和她不相干了,她是零落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荒郊野外游荡。她一气之下,原是想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可没变成,她到底也做不回俞丽了。她现在半人半鬼,在无间道上走,不阴,亦不阳,不黑,亦不白。
也罢,只能这样走。难道真变成一只蝴蝶从六楼飞下去?或者和陈安离了?那便宜了朱小七——从前倒是说过没爱了就离婚那样的话,但那是女人在如花年龄时说的漂亮话,不当真的。她现在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天她就去菜市场,买一只青鱼回来,腌了,等陈安回来,好做一道咸鱼茄子煲,这是陈安没吃过的,她要精心地料理,要放刀切的细细碎碎的葱、姜、蒜,还有糖,还有醋。
还有一只大头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