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展厅设计平面图:刘亚洲:学会审视历史

    （一）

　　记忆可以尘封，而历史不会。有人说历史是婊子，谁都可以搞，其实总结出这个经验的人已不折不扣地先当了婊子。当有人篡改历史时，等于当了一回扒手。当有人嘲弄历史时，被嘲弄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对历史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审视。历史也需要审视。最会审视历史的人是司马迁。他居然有勇气而且有勇力审视当代史，这不能不叫人羞愧。他的冷静，他的公允，他的胆量，已经“绝唱”了两千多年，恐怕还要继续“绝唱”下去，汉武帝对他实施了宫刑手术，而他的《史记》则对汉武帝实施着永远的宫刑。

　　我努力学习司马迁，踮起脚来看历史。有些奇怪的想法不断地偷袭我，例如：中国古代史是一部征服史，而大部分征服是由北向南进行的。然而到了近代，这种势头转了，变成了由南向北的征服。发端是太平天国起义，由南向北推进；紧接着，湘军兴起，由南向北。本来湘军是可以一直由湖南的田野里走到北京城的，但曾国藩没这么做。这个过程由毛泽东完成了；再接着辛亥革命，由南向北；北伐战争，由南而北。

　　甚至小平同志倡导的改革开放，也是由南而北。这究竟是何原因呢？有无规律？

　　还可从历史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例如，南京这个城市是不宜用来建都的，谁用它做首都谁倒霉。孙权立建康，被晋军一片白幡出石头；陈后主、李后主，均是被金陵葬送的；朱元璋都金陵，其实只传了一代；太平军都天京，来得快走得也快；国民党都南京，也只捡得一段残梦。

　　国共史是相当奇诡的。国共相争，会不会被后人再评说一段楚汉？当我审视这段历史时，我真觉得毛泽东和蒋介石的关系有点类似刘邦和项羽的关系。项羽扫遍天下，已经王中国，但偏偏碰上了刘邦。蒋介石北伐以来也扫遍了天下，已“委座”中国，偏偏毛泽东又升起第二颗太阳。蒋介石的人格不如项羽，毛泽东却是胜过刘邦，潇洒不羁，指点江山，创造历史如烹小鲜。1953年（福建）东山之战时，毛泽东看到东山守备部队伤亡过大时，批示：从我的家乡调人过去。于是，一支韶山的队伍就开进了东山并驻扎在那里。这一段文字令我想到了刘邦。今天有哪个干部有这种气魄？或者说有这种才气？开国的就是开国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鲜有人能读懂毛泽东，就像鲜有人能读懂刘邦一样。

　　国共史是一段大历史。大历史中有多少细节？东南沿海那些岛屿上到处洒着历史。几十年气味不变。金门岛是教科书，东山岛也是；叶飞是，胡琏也是；解放军战士是，国民党战士也是。国民党全部地掩盖了大陆的溃败史，我们部分地掩盖了东南沿海岛屿的作战史。历史的遮羞布并不廉价，购买它需要付出大价钱的。外国人崇尚无中生有，中国人崇尚有中生无。司马迁的子孙退化得比想象的要快些。好在我们还有拒绝退化的。约摸十年前，我来到厦门云顶岩，听老军人讲金门岛争夺战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东南沿海的战史。攻打金门那一夜，在古宁头海滩，千百条战船熊熊燃烧，夜空如血。饶是火烧七百里连营，也就是这景了吧。没了船，大部队上不了岛，一军将士卧在海滩，遥望孤岛，无限江山。当终于得到了停止进攻的命令时，他们全部跃起，用各类武器向天空发射，天空被打出了窟窿，喊着疼，哭了。一军也痛哭。更壮观的景象并不在这里，而在金门岛上。老军人告我：金门战士结束一个月后，岛上的密林中还不时地传出枪声。那是化整为零的我军战士在做困兽犹斗。半年后枪声才完全沉寂。而在大陆这一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共和国已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今天，国共已翻开新篇章。恩仇未全泯，相逢早一笑。毕竟都是刘邦的子孙，也就有了和好的前提。那么多的凯撒，那么多的刘邦，你争我夺的，现在又有谁在？在的唯有历史。中国历史不仅有刘邦，更重要的是有司马迁。承受了宫刑要秉笔，不受宫刑更要秉笔。是仇敌要秉笔，是情人更要秉笔。昨天就是昨天，今天就是今天。为了今天我们才写昨天，甚至为了明天写昨天。女真早成了中华民族一家子，但秦桧是汉奸到永远。不要小看岳飞。你我都不在了他还在。后人可能会忘记诸多历史，却未必会忘记岳飞。1984年，中越在老山鏖战。我去采访，经过麻栗坡烈士陵园，两千座墓碑轰然耸立。我听得见它们在喘息。一个战士问我：“今天他们当烈士，将来中越两国关系改善了，他们算啥？”我大怒：“仍然算烈士！”那战士的话被言中了。今天，老山翠绿依旧，战火已熄，边贸如火如荼。麻栗坡烈士陵园的墓碑还撑着不倒。它们不是在喘息，而是在呐喊。墓碑永远不沉默。千年的墓碑会说话。我们写历史，其实是写一种精神。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精神。项羽是一种精神，岳飞是一种精神，夏完淳是一种精神。东山岛也是一种精神。精神不死，永远年轻。

　　（二）

　　李自成百胜取天下，仅一败则失天下。

　　近两百年中国的历史是收缩的历史。在世界大势的冲击下，中国只是在救亡，而不是在扩张。

　　新世纪伊始，台湾问题已陷中国于危局。台湾远去，美国逼来。台湾离大陆越来越远。美国距中国越来越近。朝中一片杀声。野下一片和声。敌人未见，阵脚已乱。二十一世纪是不是“中国人的世纪”，很大程度要看台湾问题处理得如何。处理得好，中华民族大兴，别人想挡也挡不住。处理不好，中华民族大衰，自己想拦也拦不住。

　　欲知今天，先看历史。今日世界局势与中国历史上两个阶段非常相似：

 　　一、战国。美国就是嬴秦。野心和实力一样旺。兵强马壮。横行天下。一言不合就出手。霸气冲天。俄罗斯就是晋国。也曾威风凛凛，能与强秦一较短长，但三家分晋后实力大降，仰秦国鼻息而活。齐国就是欧盟。富有，无大志。虽与秦并称东西二帝，有名无实。离秦太近不心甘。离秦太远亦不敢。中国就是楚国。辖地千里，带甲百万，但政治、经济、科技十分落后，尤其政治落后。且有心腹之患：吴国。吴国即日本，小而弥坚，曾攻楚，几亡楚，申包胥哭秦庭，秦出兵，楚才复国。这简直和二次世界大战时中国的状况如出一辙。楚国迭遭战乱，是苦难之国。战火从未烧到有崤函之固的秦国本土上，就象美国本土从未受到攻击一样。

　　二、1644，甲申年。李自成的大顺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中原，不战而下帝京，崇祯皇帝自杀，一统全国触手可得。此时唯吴三桂不降，拥关宁铁骑，凭山海天险，以一人敌万人，以一地敌一国。李自成面临艰难选择。不打，威望崩溃。一个小小的榆关闹独立，你都不敢打，何以服天下？他对全国统治的合法性立即就成问题。打，无把握。大顺军进京后神速地腐化。将士一听说与关宁兵打仗就胆寒。更何况八旗锐旅在关外虎视已久。头脑清醒者劝他谈判，头脑发昏者劝他打仗。虽说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但世界如棋，瞬息万变，全在当事者发乎一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谈是正着，打是奇着。李自成却决心用兵。宋献策苦劝：“三桂来于三桂不利，皇上去于皇上不利。”自成不听，亲征山海，结果一败涂地。历史随之改变。

　　李自成百胜取天下，仅一败则失天下，血的教训，历历在目。以色列有句名言：“以色列经受不起哪怕是一次小小的失败。”它太小，没有战略纵深，一次失败就意味着亡国。中国今天也输不起，因为我们近代一直在输。我们国土辽阔，但心灵的战略纵深狭窄。我们没有退路。近两百年中国的历史是收缩的历史，目前也没有摆脱这种趋势，因为在世界大势的冲击下，中国只是在救亡，而不是在扩张。近五十年中国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一个奇异的综合体。它是令人兴奋与哀愁的综合体：既一举消除了百年帝国主义欺凌所带来的屈辱，但又陷入自我毁灭式的种种内耗。从“反右”到文革，血迹斑斑。第二阶段则大步向前，虽然步履有点蹒跚。中国五十岁了，已步入中年。我们面临一个转折点，要么富强，要么衰亡。汉朝和唐朝都是在五十岁以后才慢慢走向富强的。美国则在八十岁时打了一场惨烈的内战才解决了国家的认同问题，至此一发而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