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旅课件:忆右系列:我的“忘年交”刘靖宇将军·作者:张淑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7/07 11:34:36

忆右系列:我的“忘年交”刘靖宇将军·作者:张淑芬

对不起,在记叙《记忆中的1962年》时,我遗漏了一个重要人物刘靖宇!不过他的事迹是应当单记的。

1962年,在北大地文教局工地集中学习时,做为北京12中语文教师右派刘靖宇,被编在第三组。那时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往,只知道他是国民党起义将领。

 

刘靖宇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后为东北军某师师长,少将军衔。抗战期间曾领兵转战沙场,多次立过战功,日本投降以后,转为文职,调任辽宁省安东市市长。

刘澜涛是他的本家。在刘澜涛的影响下,随着辽沈战役的节节胜利,1948年底,刘靖宇宣布投诚起义,安东市得以和平解放。1965年安东市更名为丹东市。

刘靖宇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乍眼看去,他行动颟顸,不拘小节,粗粗拉拉,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却是性喜琴棋书画。他有一个和美的家庭,原配夫人已去世多年,丢下两女一男,续弦的是当初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年轻贤慧,他和她有一个小女儿。我和她们见面,是1963年初,在丰台影剧院里。他的夫人30多岁,那天,她穿一件墨绿色的上衣,纤巧灵便,和我握了握手。小女儿12岁梳着小辨,眼睛很像爸爸,闪动着,神采弈弈,风姿神韵和妈妈一般无二。她是他们夫妻二人爱情的结晶,也是刘靖宇晚年最大的安慰。我和他们没有说几句话,电影就快开演了。虽只是匆匆一见,却给人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他的唯一的儿子,长得一表人才。文革刚开始时,因为粮票问题,他来过一次农场,那时我们在庐沟桥农场五里店,领队就是那个专门整人的李世光,接待他的人也是李世光。我们听说是刘靖宇的儿子,便都跑去看,但李世光,不让我们和他谈话,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也只是瞄了一眼,印象不错,小伙子仪表端正,大大方方,看样子大概是十七、八岁。

他的大女儿,样子和刘靖宇一般无二,一看就是他的女儿,高高大大,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也是文革当中,她和继母一起来的。俩人年岁相差不太多,就像两姊妹,那天她们是手挽着手,走路很拘紧。那时正是打死人的凶残时日,我们只远远地望了望,她们因何来农场,自然是不得而知。啊,对了,想起来了,那时正是枪杀遇罗克和沈元……等,说是沈元妆扮成黑人……,——北大历史系沈元是第一批摘帽右派,记得当初德茂高校右派,听报告时,还总拿沈元作典范,说什么你们看沈元摘了帽子就分到了科学院,照样能看线装书,照样能稿学术研究,不想没有过多久,这个典范竟会闹了个枪决的下场!右派真正是如此的可悲!

 

新中国成立以后,刘靖宇离开了东北,离开了安东市,他携家眷来到首都北京定居,并在北京十二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刘澜涛一直很关心他,见面总问起:“需要什么,尽管说!生活过得还好吗?有什么困难?”刘澜波,据刘靖宇说,他也接触过,但是相与得较多的还是刘澜涛。

刘靖宇半生戎马生活、官场宦海,却十分羡慕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现在他居然能跻身知识分子行列,他以为这是人民政府对他的极大关怀和照顾。为了不失身份,他房间里的刀枪戟剑消失得无影无踪,案头上摆着的是笔墨纸砚;书柜里排满了,鲁迅全集、修辞学发凡、说文解字、新华词典、中学语文教案、教师必读……等类新书。当人民教师光荣!当一个称职的人民教师,是他最大的愿望,他时时刻刻都戴着老花眼镜,在尽心钻研业务。

12中有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共产党员吴桐桢(长期以来为丰台区广大语文教师尊重和倾慕,90年代被评为北京市特级教师),年岁比刘靖宇小,刘靖宇却主动尊他为师,处处向他请教。慢慢,俩人成了莫逆之交。

1957年,“阳谋”来到,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展开了,12中是丰台区名列第一的学校,反右自然是首当其冲。刘靖宇审慎自度,心中倒也坦然,满以为自己偌大年纪,能这样认真教学,就是对共产党忠贞不二。哪知他弄来弄去,越是在会上表白自己,便越糟糕,最后还是没有逃脱被划为右派的命运!本来嘛,他行为粗犷,不拘小节,会上不发言还好,会上一发言,能保险每句话都那么对路子,每句话都那么马列吗?再加上他不大学政治,成天捧着业务书本死啃,明摆着是一条白专道路,与党的无产阶级政治路线,背道而驰,毫无疑问,这样的人不该划右派么?

“是的,他,刘靖宇不应当划右派!”居然在党的会议上,有人站起来替他辨白。发言的就是他的“莫逆”吴桐桢!吴桐桢为人处事,从来就是小心谨慎,要求自己十分严格,不想在这样紧要的政治关头,他不是界线分明,检举揭发右派分子的反党言论;不是批判右派分子的丑恶灵魂,而是“大放獗词,口吐狂言”,他也是晕了头,竟然助纣为虐,站起来坦护刘靖宇说:“刘靖宇老师抗日战争时期,多次立过战功,又是起义将领,起义就是有功于党,有功于人民!”共产党员吴桐桢的立场,就是这样地“丧失”了,当场开除党籍!直到20年后的1978年,才在大会上宣布,恢复名誉!恢复党籍!

在这以后,一提到此事,没有不佩服吴桐桢的!(廿年前,我就撰写了“吴桐桢”,但是他不喜欢宣扬自己,他不让,再三反对!我也只好做罢,文稿怎么也找不到了,可惜!)

 

有人劝刘靖宇去找刘澜涛说理,他摇着头苦笑着说:“不呐,哪能给他找麻烦!”

低头认罪是刘靖宇最好的出路,他被定为五类右派,工资降了两级,他以为这是党对他的宽大处理。年近50的刘靖宇,心甘情愿地接受监督劳动,最初他是在农村生产队。1962年“集中学习”之后,和我们一道来到庐沟桥农场。

监督劳动,开初还“讲政策”,劳动、学习、生活,还算有节奏。但是劳动时间却也不算短,从1958年到1966年,整整八年了,八年了还没有一点头绪。说是“人民内部矛盾,下放劳动”,真还不如判徒刑,判了徒刑,三年五年总有个盼,但是“下放劳动”,真是叫人望眼欲穿。这是在劳动中,刘靖宇经常在私下里对我讲的话,却也是事实!

为了争取脱胎换骨的改造,大多数右派都玩命地劳动,但是有的人十分可爱,十分地出类拔萃,他全身所有的器官,连同三千六百个毛孔眼儿,都在感觉别人,监督别人。谁有牢骚情绪,干活快了慢了,谁说了一句什么话,谁薅掉了一棵苗,谁咳嗽了几声,谁打了几个喷嚏,都统统记录下来,汇报上去,希冀这样来待罪立功,早日摘帽儿好脱离这苦海。这样的人,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他们便愈加丧失本性,到了文化大革命,便发展到疯狂的地步,真是见人就捅刀子,真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就汪汪。谁都吃尽了他们的苦头,因此便不约而同地尊称他们为“狗”。

这期间,最苦的没过于刘靖宇,他年岁大,老眼昏花,骨头架子又大,肚子也大。他每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破衣服,腰间系一根细绳,裤子前后都打着大补丁,蹲在地上薅半天草,站起来都十分困难,好容易站起来,在一旁喘口气,歇息歇息,狗们便蹿过来,大声武气地冲他汪汪,不是草薅得不干净啦,就是不该跪在地上爬,说是蹭坏了苗儿。如果是抬筐,就嫌他个子高大,扁担都压在别人那头了,说他偷尖耍滑。灌麻袋,他装,嫌他慢,迟缓,笨;他撑麻袋口,又嫌他腰弯得不低,口袋撑不开……他简直无所适从了。

这期间,他总喜欢和我一道劳动。聊天,也喜欢找我。他是典型的东北大汉,我是标准的四川小个儿,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居然能很融洽地劳动在一起。他和我一起劳动,可以借助我的年轻和灵便,我帮他一把是毫不费力的,他却免去了许多责难和呵斥。他总爱向我忏悔和絮叨。那时一日三餐只准我们吃窝头咸菜汤,他就说:“小张呀,什么山珍海味我没有吃过呀,现在吃窝头咸菜汤,我也行了。”;劳动,他说:“小张呀,有一次掏大粪,粪汤子都溅在我的嘴上了,我还要怎么脱胎换骨呀?”。别人调侃他,说他是“房子越住越小,汽车越坐越大!”他听见,只是一笑,说:“是呀,小张,抗战时期有一次我老婆生病,我竟然让全村戒严,现在想来也真是罪过,那时我只知道耍威风,眼里怎么没有劳动人民呢?”

我和他接触最多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1967年,那时他已经年近六十,我才廿多岁。我很爱听他讲他的故事,劳动间歇,我总是和他坐在一起,倾听他的叙说。是的,对于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有人当他的忠实听众,怎能不高兴?他说我小小年纪很有眼光,很有头脑。对未来,对前途的预计,他都愿意听我的分析,很是赞同我。他说我是他在农场最要好的朋友,他说我是他的“忘年交”!记得那时动不动就有“红卫兵通令”,什么一号通令,二号通令,三号通令!弄得人心惶惶,胆颤心惊!一号通令,大红纸上大书:“从×月×日起限期一周,地富反坏右通通滚出北京市!”那时红卫兵的指令就是圣旨,谁敢不听,说不好就是铜头皮带,弄得好皮开肉绽,弄不好就是火葬场了。“滚出北京市!”对于有儿有女的右派来说,还真是害怕呀!滚出北京市,还有命吗?还能活吗?红卫兵的通令,到处都贴着,大喇叭喊着!有的右派连路都走不稳了,好像灾难就要降临,不,灾难就在眼前,个个都是热锅上的蚂蚁,生死就在一刹那!

那天好像是劳动中的小休息,我同刘靖宇在一个狭窄房檐下,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低头瞧着我,那惊恐样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迎着他那张大脸,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通令,只是一种宣扬,不一定是针对我们。怕什么?红卫兵通令,农场根本没有红卫兵!红卫兵离我们远得很!”

“是呀,是呀,你说得很对。”接着他用了一个比喻,这比喻生动极了,叫我至今忘不了。他还是瞪大眼睛说:“就像下雨,雷阵雨,来得快,你躲在房檐子底下,这雨不一定会落在你身上,雨过去,还是会出太阳的!”

而以后,红卫兵根本没有来过农场,我们几十名右派,没有一个被轰出北京市!阵雨终究是过去了。文化大革命最凶最恐怖也就是那几天。以后红卫兵来农场只是来劳动,当然也免不了要造右派的反,右派嘛,过街老鼠,谁都可以无端地给你几拳,踹你几脚!

 

后来我们归了丰台区政府的五七干校,宽松一些,大概是1978年,九大之前。我和张庆章等人特意去西城看望刘靖宇。他家是那种北京老式的四合院。那时他已经病重了。病塌上,他瞪着大眼睛,说:“谢谢,谢谢你们还记得我。”我们的来到,是他想不到的,他很激动,不禁流出了眼泪。他的爱人和大女儿,很高兴,和我们谈了很久。他是何时去世的,就不清楚了,以后再也没有过接触。他的二女儿,始终没有照过面。

 

奇怪,我在网上搜索,东北军也有一个叫刘靖宇的将军,也划过右派,年岁也相仿,但是他后来入了党,我认识的刘靖宇却不是共产党员,在网上却是搜索不到。4129字。          写于东高地,4/4/09。